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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今年八十九歲,出家也已經六十多年了。在這不太短的歲月中,總該有些值得回憶的吧!平凡的自己,過著平淡的生活。回憶起來,如白雲消失在遙遠的虛空一般,有什麼值得回憶的呢!我的一生,無關於國家大事,也不曾因我而使佛教興衰。我不能救人,也不能殺人。平凡的一生,沒有多釆多姿的生活,也沒有可歌可泣的事跡。平凡的一生,平淡到等於一片空白,有什麼可說可寫的呢!

 

靜靜的回憶自己,觀察自己──這是四十八歲以後的事了。自己如水面的一片落葉,向前流去,流去。忽而停滯,又忽而團團轉。有時激起了浪花,為浪花所掩蓋,而又平靜了,還是那樣的流去。為什麼會這樣?不但落葉不明白,落葉那樣的自己也不太明白。只覺得──有些是當時發覺,有些是事後發現,自己的一切,都在無限複雜的因緣中推移。因緣,是那樣的真實,那樣的不可思議!有些特殊因緣,一直到現在,還只能說因緣不可思議。

人生,只是因緣──前後延續,自他關涉中的個性生活的表現,因緣決定了一切。因緣有被動性、主動性。被動性的是機緣,是巧合,是難可思議的奇跡。主動性的是把握、是促發、是開創。在對人對事的關係中,我是順應因緣的,等因緣來湊泊,順因緣而流變。如以儒者的觀點來說,近於「居易而待時」的態度。但過分的順應,有時也會為自己帶來了困擾。在我一生中,似乎主動的想這想那,是沒有一樣成功的。就如臺北的慧日講堂,建成了也只增添些不必要的干擾。我這樣的順應因緣,也許是弱者的處世態度,也許是個性的適合,也應該是夙生因緣,引上了出家學佛之路(學佛是不一定要出家的,出家要個性適合於那樣的生活方式才得)。從一生的延續來看自己,來看因緣的錯雜,一切是非、得失、恩怨,都失去了光彩而歸於平淡。

我是眼高手低的,所以不自覺的捨短用長。十三、四歲開始,就傾向於丹經、術數、道書、新舊約,而到達佛法。對佛法的真義來說,我不是順應的,是自發的去尋求、去了解、去發見、去貫通,化為自己不可分的部分。我在這方面的主動性,也許比那些權力宣赫者的努力,並不遜色。但我這裡,沒有權力的爭奪,沒有貪染,也沒有瞋恨,而有的只是法喜無量。隨自己夙緣所可能的,盡著所能盡的努力。

「一生難忘是因緣」,我不妨片段的寫出些還留存在回憶中的因緣。因緣雖早已過去,如空中鳥跡,而在世俗諦中,到底是那樣的真實,那樣的不可思議!


民國十四年(二十歲),我讀到『莊子』的馮夢禎序文:「然則莊文郭注,其佛法之先驅耶」,而引起了探索佛法的興趣。對於佛法,我沒有師友的引導,只是自己在暗中摸索。

十七年清明後八日(閏二月二十三日),慈母不幸在不到四天的卒病中去世,引起我內心極大的震動,不知所措的悲傷。九月(附註:本文的年月,都是農曆)裡,住在同一祖宅的叔祖父士 灅公死了。十八年四月二十七日,父親又在病了兩個多月,終日安祥地睡眠中去世(極可能是肺癌)。一年多來,一直在求醫求藥,辦理喪事,似乎人生只是為此而忙碌。內心的沈悶抑鬱,在近年來佛法的熏習下,引發我出家的決心。

「出家難」,對我來說,不是難在出家的清苦生活,而是難在到那裡去出家。我一直生活在五十幾華里的小天地裏,在這一區域內,沒有莊嚴的寺院,沒有著名的法師。有的是香火道場,有的是經懺應赴。我從經論得來的有限知識,不相信佛法就是這樣的,我不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出家。而且,離家過近,也會受到家族的干擾。我在書本上,知道些名山古剎的名字,但並不知小天地外的佛教情況。我是內向的人,不會找機會,主動的與人談話,扯關係,所以沒有熟人,是不敢冒昧外出的。在我的想像中,一個外來的年輕人,沒有介紹,有誰會留他出家呢!如何實現我的出家目的,實在是太難了!

因緣終於來了!十九年(廿五歲)五月,報上刊出大幅廣告──「北平菩提學院招生」。主辦者大愚法師;籌備處是「北平東四馬大人胡同齊宅」。秋季開學,遠道的可以通信考試。資格是男性;二十歲以上,三十歲以下;僧俗兼收。這一消息,如昏夜明燈,照亮了我要走的前途。我想,在三年修學中,總會熟識幾位出家同學,介紹到那裡去出家,應該是沒有問題的。我就這樣滿有自信的,決定進行出家的計劃。

試題是「佛法以離苦得樂為目的論」。得到的覆信是:「考試及格,准予入學」。但又附帶說:「開學時間,另行通知」。到了六月,我天天看報,天天等待開學的通知,而開學的消息,卻始終沒有。我越等越不耐煩,越是急於修學佛法了。當時的天真想法,橫豎要開學,遲幾天也沒關係,不如到北平再說。我就在閏六月二十九日的早上,踏上了離家(浙江省海寧縣)出家,充滿光明遠景,而其實完全不知前途如何的旅程。

到了上海,等輪船到天津,再搭火車到北平。那時,正是召開擴大會議,中央空炸懷仁堂的時節。我到「齊宅」去探問,回答是:「籌備還沒有就緒。開學沒有確定期間,遠道的應等通知再來」。這一下,我可有點惶惑了。在臥佛寺(也許是臥龍寺)佛經流通處,選購了幾冊佛書。談起菩提學院,這才知道學院是告吹了。一向被軍政名流崇仰的大愚法師,在閻馮戰爭的逆轉中,失去了信任與支持(大愚法師從此就無聲無息的被人遺忘了)。這一次戰爭的勝負,與我無關,而我寄于無限(出家的)希望的菩提學院,卻被弄得無影無蹤。我該怎麼辦呢?辦法是沒有的,北平是那樣的人地生疏,連一個熟人也沒有。不曾出過遠門的我,對於北平方言,聽來異常彆扭,連「前門外」都不能順利的聽懂。這裡是不能住下去的,回到南方再說。這樣,又坐火車,搭輪船,回到了最近來過的上海。

上海是那樣繁忙,那樣盡情歡樂的都市。而我在上海的旅館裡,除了對經書出神而外,卻沒有事可做,沒有地方可去,連說話的機會也沒有。呆住了幾天,想起寧波的天童寺,於是又搭輪船到了寧波。問起天童寺,才知道人力車是不能到達的。先要搭小船,還要步行兩小時。天童寺交通不便,我的希望又動搖了,消失了。無事可做,無地可去,無話可說,又在旅館裡呆了幾天。呆著不是辦法,但沒有一個熟人,沒有勇氣向人訴說要出家的我,有什麼辦法呢!忽然想起,南海普陀山離寧波不遠,不如去普陀山禮佛敬香。這樣,我又到了普陀山。

我住在普陀前山的錫麟堂。我以香客的身分,坐了兜子,前山後山的去逢佛敬香。普陀山寺廟多、和尚多、香客多,而我還是那樣的孤獨,心裡一片茫然。第三天下午,我在客房前的廊下看書,一位青年香客,見我所看的是佛書,就自我介紹:南通白蒲人,姓王,他這次是來普陀山出家的。我聽了,幾乎失聲的叫起來。我說:「同道,同道──王先生!我也是想要出家的呀」──這是我離家以來,第一次向人吐露了內心的祕密。這樣的志同道合,片刻間成為知己,成為茫茫人世的良伴,商量著到那裡去出家──找一個理想的地方。王君隨身帶來的,有一本『普陀山指南』。仔細檢閱,從大寺到小廟,從小廟到茅蓬,發見在「般若精舍」下,寫著「藏書極富,主持者有道行」幾個字。當下商量決定,第二天上午,專誠去般若精舍拜訪。

般若精舍是屬於普慧庵的一個茅蓬。我們到了目的地,見房屋不大,雙門緊閉。好久,才有一位(只有這一位)嚴肅而安詳的老和尚出來開門。聽說我們想研究佛法,就為我們略說佛法大意。我們說:錫麟堂香客往來太多,我們想找一處僻靜的所在,安住幾個月,對佛法作初步的參研。他向西南角一指說:「有,離這裡不過一里路,有個俗名天后宮的福泉庵。當家是褔建人,香客也都是褔建人,一年不過三、四次,平時非常的安靜。我也不用介紹,你們說般若精舍老法師指導來的就得了」。我們向他謝別,就向褔泉庵來。出來招呼我們的,是一位叫宗湛的知客師。我們說明來意,他就去徵求當家的意思。當家的來了,是一位白髮白鬚的老和尚。當家的只是點點頭,說了兩三句我不能完全明白的話(原來是帶有閩南語韻味的寧波話),大意是好的,好的。這樣,我們下午就移到褔泉庵來。我與王君同住(樓上)一室,在宗湛的隔壁。

第二天傍晚,王君──其實是姜君的哥哥,追蹤而來。說好說歹,姜君跟他的哥哥回家去了,又只剩了我一個人。我與宗湛還談得來,見我認真地在閱讀經論,就為我介紹。十月十一日,我就在福泉庵剃落出家,法名印順,號盛正。那位白髮白鬚的當家,就是我的恩師上清下念老和尚。般若精舍的那位老和尚,原來是太虛大師的戒兄,被虛大師稱譽為「平生第一益友」的昱山上人。我的出家,曾經得到他的指示,所以出家後,順從普陀山的習俗,禮昱公為義師父。

很多人問我:你怎麼會跟一位(語言不通的)福建老和尚出家?我自己也說不出來。我想要出家,而會從福泉庵念公出家,這不但意想不到,夢也不會夢到的。然而,我真的從念公出家了。回憶我離家出家的因緣,空登大幅廣告的菩提學院,空跑普陀山一趟的南通姜君,姜君帶來的那本『普陀山指南』,都是使我在福泉庵出家的主要因緣。因緣是那樣的離奇,難以想像!無意中得到昱公的指導,我終於在普陀福泉庵,跟一位福建老和尚出家,又始終受到先師的慈蔭,這不能不說是夙生的緣分。


 

十九年(二十五歲)十月底,與師兄盛明,到天童寺去受戒,戒和尚是上圓下 漒老和尚。名山的莊嚴氣氛,留下了深刻的回憶。在普陀過了舊年,得到先師的同意與資助,我就於二十年(二十六歲)二月,到廈門南普陀寺閩南佛學院(以下簡稱閩院)求法,插入甲班(第二學期)。暑期考試還沒有終了,我就病倒了,精神一直不能恢復。八月初,代院長大醒法師要我去鼓山湧泉佛學院教課(實際是易地休養)。在鼓山,禮見了當代的名德──虛雲與慈舟二老。我那時出家不久,對叢林規制,佛門慣例,什麼都不懂。冒冒失失的樣子,現在想起來,還有點覺得可笑。年底,我回到廈門過舊年。

二十一年(二十七歲)上學期,大醒法師要我為甲班──我的同班同學講課。我有經不起人說好話的習性(問題是自己不會應付,不會說話,沒有那股斷然拒絕的勇氣),竟然答應下來。我是作為與同學們共同研究的;好在一向與人無爭,又沒有老師氣派,同學們也就將就些聽了。暑假中,我不慎的說了幾句話,大醒法師覺得我站在同學一邊。我那時忽然警覺過來:我是發心出家求法而來的,聽不到四個月的課,就在這裏當法師,真是不知慚愧!這裡,不可能達成我的求法願望,我應該自求充實。但我怎樣離開閩院呢?在師長面前,我是拿不出不顧一切的勇氣,於是想了一個辦法:我寫信給普陀山福泉庵,要他們這樣的寫封信來──你家裡的人,來常住找你,吵吵鬧鬧,你趕快回來自己處理。我就憑這封信去告假,大醒法師臨別贈詩:「南普陀歸北普陀,留君不住但云何!去時先定來時約,莫使西風別恨多」。我就這樣的走了,現在臺灣的學長戒德,那時也在閩院授課,也許還記得有這麼一回事。

我回到了普陀山。初秋,就住到佛頂山慧濟寺的閱藏樓看藏經。這個自修環境,雖然清苦些(就是找不到錢),為我出家以來所懷念為最理想的。好處在常住上下,沒有人尊敬你,也沒有人輕視你,更不會來麻煩你。在這裡足足的住了一年半,為了閱覽三論宗的章疏,在二十三年(二十九歲)正月,又到武昌佛學院去(以下簡稱武院,那時名為世界佛學苑圖書館)。新年裡,先與華清(諦閑老的法子)法師去雪竇寺,我第一次禮見了太虛大師。然後經上海到南京,訪晤在中國佛學會服務的燈霞同學,瞻仰了中山陵。我又去棲霞山,瞻禮三論宗的古道場。在南京上船去武昌,意外的遇到了敏智、肇啟(?)二位,從天寧寺來,也是要去武院的。我在武院半年,三論宗的章疏讀完了,天氣太熱,我就回到了佛頂山。

六、七月間,虛大師附了常惺法師的來信,邀我再去廈門。那時,閩院已由常惺法師任院長,人事有了變動。在當時的青年學僧心目中,常惺法師是一位被崇仰的大德,我也就決定去一趟。住了半年,在二十四年(三十歲)正月,我就與常惺法師的法子(南亭法師法弟)葦中法師,同船回上海。我再住佛頂山的閱藏樓,直到二十五年(三十一歲)底,才以不可思議的因緣而離開了普陀。

這裡,我想敘述一則痛心的因緣。當我(二十四年)要離開閩院時,一位蘇北同學──聖華,搭衣持具來頂禮,說願意親近法師。我生於浙江,出家於浙江,所以不憧得這是什麼意思。只告訴他:「我要回去看藏經,將來有緣共住吧」!聖華是文質彬彬,謙和有禮的。後來,他也要來看藏經,我告訴他閱藏樓的一切實際情形。並且說:慧濟寺是子孫叢林,我雖是親房,也等於客住。但他誤會了,來了。在他長養於蘇北寺院的傳統意識裡,以為我久住佛頂山,將來會在佛頂山做方丈的。他來親近我,就有受記做方丈的希望。我發見了他的錯覺,一再的談些佛頂山的歷史,佛頂山的家風,但他著了迷一樣的,怎麼也不肯相信。二十五年冬天,我離開了普陀,聖華似乎失去了世間的一切,不久就變得神經錯亂。聖華的本性,溫和純良,潔身自好,雖然能力薄弱些,但可以做一個好和尚。在蘇北佛教的環境中,如出家而不能受記、當家、做方丈,那是被輕視的,可恥的,簡直有見不得爹娘,見不得師長的苦衷。聖華就是被這種傳統所害苦了的!聖華的不幸,使我對於今日佛教的一角,有了新的認識,新的歎息!


 

為遊覽而出去遊覽,我平生只有過一次。只此一次,恰好免除了抗日期間,陷身敵偽下的苦境,可說是不自覺的預先在安排避難。經過曲折而希奇,因緣是不可思議的!

民國二十五年(三十一歲)秋天,我在普陀佛頂山,完成了全藏的閱讀,心情頓覺輕鬆。偶而去客堂(頌萊同學在客堂任知客),才聽說九月裡,蔣委員長(即總統蔣公)五秩大壽。經國先生令堂毛太夫人,在天臺山國清寺為委員長祝壽。在山上普設千僧大齋,通告各方:結緣是每人海青料一段,銀圓壹元。這個消息,忽然引起我的動念:天臺山國清寺,是智者大師──天臺宗的根本道場,我從來不曾去過。名山勝地,何不趁此齋會,順便去瞻仰一下!一舉兩得,越想越好,九月中旬,我就背起衣單,過海趕千僧齋去了。

一到寧波,就去延慶寺,這是亦幻法師總持事務,與虛大師有關係的道場。幾位熟識的道友,見我那個掛單模樣,要去天臺山趕齋,就勸我說:「這次千僧齋會,去的人實在太多了。這幾天的國清寺,不但住眾擠成一團,無單可安(沒有睡覺的地方),連飲水也有了問題。天臺山是值得去的,但如不是為了一塊錢,一塊布,那大可不必趕著去受苦。過幾天,齋會過了,我們介紹你去住幾天,到處瞻禮,何等自在」!我是個一向懶於趕齋,生怕睡眠不好的人,聽他們這麼一說,也就暫時留下,等過了齋期(壽誕)再去。

在延慶寺住了兩天,吃飯睡覺,實在乏味。想起了慈北白湖(鳴鶴場)金仙寺,是亦幻法師住持的地方。聽說風景優美,芝峰法師及守志(即竺摩)、月熙等同學,都住在那裡,倒不如先去白湖走一趟,回來再上天臺山不遲。決定了,就到金仙寺來。這裡,倒是一個好地方,湖光山色,風景著實不錯!在這裡自修,應該是極其理想的,但在我的感覺中,似乎太自由了一點。

金仙寺住了幾天,打算明天要回寧波了。廈門的慧雲(俗名林子青),忽在傍晚的時候來了,他就是從國清寺趕了齋下來的。大家見面,有說有笑。說不到幾句,慧雲忽然想到了什麼,拿出銀元二十元給我(那時的幣值很高)說:「知道你在普陀,卻找不到通訊處,我也無法寄給你。隆耀說:別的無所謂,只是印順同學的二十塊錢,無論如何,你也得代我交還他。難得在這裡遇到了你,我也總算不負人之託了」。慧雲來得意外,二十塊錢也來得意外,這裡面原是有一段因緣的。

二十三年(二十九歲)下學期,我在閩院教課。隆耀(寶華山引禮出身)、慧雲,受台灣開元寺的禮請,一個羯磨,一個教授,要到台灣去傳戒。隆耀想到見了臺灣的諸山長老,也得備點禮物,表示敬意。他是沒有錢的,沒有去與有錢的同學商量,卻來找我這個窮同學,商借二十元。二十元,是我所有的不少部分。我與隆耀沒有特別的友誼,但我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他。他們傳戒終了,正想離台返廈,卻被日本刑警逮捕,嚴刑苦打。曾傳說隆耀(身體本來瘦弱)經不起刑責,已經死了。二十四年正月,我離開廈門,從此杳無消息,我也早已忘記這二十元了。想不到隆耀沒有死,也沒有忘記我,自己還在台灣休養,首先就設法託慧雲歸還我。佛經說:種因的會結果,欠債的要還錢,這原不過遲早──今生或來生而已!

慧雲是從杭州去天臺山的。說到杭州,慧雲的話就說開了。「杭州開化寺六和塔住持妙乘,是閩院老同學,對於閩院同學,來者不拒,去者不追。到了他那裡,有吃有住。至於參觀遊覽,那就各人自由。我住在六和塔,已一個多月了」。月熙想到杭州去,邀我同行。出家以來,我沒有去過西湖。現在有人導遊,還得了意外的財物(二十元),我也就放下天台山,先作杭州西湖之遊了。

九月廿二日晚上,才到了錢塘江邊的開化寺。第二天(國曆十一月六日)早餐畢,妙乘提議:「今天太老(指虛大師)在靈隱寺講『仁王護國般若經』。我們是雲來集菩薩,也該去參加開經法會才是」。大家沒有異議,上午就到了靈隱,我也隨眾禮見了虛大師。下午聽完了經,就回開化寺。晚上,慧雲對我說:「太老好像有話要和你說似的」。我說:「我倒沒有覺得」。但我心裡想:虛大師也許會有話要和我說的。去年(二十四年)國曆四月間,為了組織中日佛學會,出席泛太平洋佛教青年會,我不同意虛大師的態度。大師自己不參加,卻默許部分的弟子去參加。我以為:日本軍閥的野心是不會中止的,中日是遲早要一戰的。處於這個時代的中國佛教徒,應愛護自己,不宜與特務化的日僧相往來。也許措辭過分激烈了,我與大師的聯絡,也就中斷了一年多。

過了兩天,妙乘在開化寺設齋,供養虛大師,沒有外客。在席上,虛大師向我提起:武院要辦研究班,這是由上海三昧庵寬道發心每月資助(貳)百元而引起的。有幾位研究三論的,所以希望我去武院,指導他們研究。我說了幾句謙辭的話,大師以「去一趟」來結束話題。這就是虛大師所要與我說的,說了也就算了。

我在杭州住了一星期,忽然遊興大發,也許是二十塊錢在作怪。離開杭州,首先到嘉興楞嚴寺掛單。常住佛事興隆,我被派去拜了一天梁皇懺。看情形不對,第二天起單,到旅館去住了一天。多少遊覽,就搭車去江蘇的鎮江。訪玉山超岸寺,見到了守培老法師。寺主雪松,陪我去金山;又到竹林寺一宿,見到正在編輯『中國佛教人名大辭典』的震華。回到超岸寺,梵波(也許是養波,一位武院的同學)從焦山來,我就隨梵(?)波去焦山。焦山的住持靜嚴,是閩院的同學,在這裡受了幾天招待。忽有六度(也是去過閩院的)從廬山大林寺下來,要回小廟去,他就成為我漫遊的引導者。陪我去楊州;到如皋的菩提社,這是六度出家的地方。我住了好多天,多少領略到蘇北寺僧的生活情形。然後經過南通,參觀了嗇公墓,吳畫沈繡之樓──樓上藏有歷代名人的觀音畫像。最後到了狼山,這裡也有一位力定同學。住了兩三天,這才與六度話別,而搭輪船回上海。三個星期的漫遊,漫無目的的遊歷,錢也用完了,人也累了,遊興當然也就沒有了。天臺山以後再說,決定先回普陀去。

虛大師創辦的中國佛學會上海市分會,是附設在三昧庵內的,聽說燈霞同學在那裡當幹事。我在決定回普陀山的前一天,去三昧庵看他。談了一回,準備走了,他說:「下午請常惺法師演講,你喫了午飯,聽完講再走吧」!也好,我橫豎是沒有事的。午後,慧雲、妙乘,又在這裡碰上了,真是巧合!妙乘一直埋怨我:「走了也沒說個去處!在你走了以後,太老一再派人來找你」。我說:「到那裏,我自己也不知道呀」!不久,虛大師來了,常惺法師也來了,三昧庵主寬道(原是普陀洪筏院子孫)當然也到了。講演完畢,大家坐下來,虛大師重申前議,要我到武院去。大家幫著大師說話,不善詞令的我,在這師友的包圍下,實在應付不了。虛大師拿出二十塊錢,給我作旅費。我還是要推,妙乘可說話了:「老法師給幾個錢,我們做弟子的,只有說聲謝謝。你去不去武昌,都沒關係,慢慢決定好了」。不會說話的我,就這樣沒奈何的收了下來。回到普陀山,越想越不是滋味。我真是不該到三昧庵去的!但我又怎麼知道三星期的漫遊,會在這裡碰上了呢!約會也沒有這麼巧呀!武院,我是去過的,並不想再去;特別是武漢的炎熱,我實在適應不了。可是旅費已拿了,拿錢而不去,我是不能這麼做的,除非將錢退回去。想來想去,也許還是(缺乏斷然拒絕,不顧一切的勇氣)人情難卻,沒奈何的決定:去一趟,明年早點回普陀山度夏。

從普陀到武昌,已經是臘月中旬了。二十六年(三十二歲)的五月初,我就病倒了──老毛病。痾了幾天,溫度忽然高起來,院方才把我送入漢口某日本醫院。住了十幾天,才出院回來。天氣那樣的熱,睡眠不足,飲食減少,病雖說好了,身體卻還在衰弱下去。國曆七月七日,蘆溝橋的抗日砲聲響了。國曆八月十三日,淞滬的戰爭又起。到國曆十二月四日,南京也宣告失守。想回普陀的希望,是越來越不可能了!身體一直在奄奄無生氣的情況下。到二十七年(三十三歲)七月,武漢也逐漸緊張起來,這才與老同學止安經宜昌而到了重慶,我就這樣的渡過了抗戰八年。我為什麼到四川?追隨政府哪!響應虛大師的號召(共赴國難)哪,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,對我是完全不適用的。在我的回憶中,覺得有一種(複雜而錯綜的)力量,在引誘我,驅策我,強迫我,在不自覺、不自主的情形下,使我遠離了苦難,不致於拘守普陀,而受盡抗戰期間的生活煎熬。而且是,使我進入一新的領域──新的人事,新的法義,深深的影響了最近幾十年來的一切。抗戰來臨的前夕,一種不自覺的因緣力,使我東離普陀,走向西方──從武昌而到四川。我該感謝三寶的默佑嗎?我更應該歌頌因緣的不可思議!


最難得的八年(二十七年七月到三十五年三月),為我出家生活史中最有意義的八年,決定我未來一切的八年。

二十七年(三十三歲)五月,武漢外圍一天天緊張起來。老同學葦舫(蘇北人),在武院編『海潮音』,也是當時武院的管理者。他一直說要與向領江的結緣船(行駛重慶上海間的福源輪船)接洽,送我們──我與老同學止安去四川。但是結緣船一班又一班,武漢三鎮的尼眾去了不少(後來虛大師為他們成立尼眾避難林),就是輪不到我們。七月中,止安著急了,自己出去想想辦法,當下就買了兩張到宜昌的票回來,陪著我去宜昌,暫住古佛寺。一到宜昌,才知道問題嚴重。在宜昌等船入川的,真是人山人海,去四川的船票,我們是沒有能力(有錢也不成)買到的。後來,還是虧了向領江的結緣船,才能順利的到達重慶。向領江的結緣船,不用接洽,也不用買票,只要出家人,就可以一直走上去。在船上,有飯(素菜)喫;到了重慶南岸,每人還給兩毛錢的輪渡費。向領江半生結緣,真正功德無量!我們的船一到,老學長樂觀早在碼頭上搖手,招呼我們。

第二天,我與止安就去了北碚縉雲山,住在漢藏教理院(以下簡稱漢院)。法尊、法舫、塵空、雪松(前超岸寺寺主)諸法師,都在這裡。最初的一年半中(二十七年八月到二十八年底),法尊法師給我很多的法益。他是河北人,沒有受過近代教育,記憶力與理解力非常強。留學西藏並不太久,而翻譯貢獻最大的,是他。在虛大師門下,於教義有深廣了解的,也是他。我為他新譯的『密宗道次第廣論』潤文,遇到文字不能了解的,就去問他。黃教對密乘的見解與密乘的特質,我因此而多少了解一點。他應我的請求,翻譯了龍樹的『七十空性論』。晚上,我們經常作法義的探討,我假設問題以引起他的見解;有時爭論不下,最後以「夜深了,睡吧」而結束。這樣的論辨,使我有了更多與更深的理解。深受老莊影響的中國空宗──三論宗,我從此對它不再重視。法尊法師是引發了一些問題,提供了一些見解,但融入我對佛法的理解中,成為不大相同的東西。他對我的見解,當然是不能完全同意的,但始終是友好的,經常在共同討論。我出家以來,對佛法而能給予影響的,虛大師(文字的)而外,就是法尊法師(討論的),法尊法師是我修學中的殊勝因緣!

二十九年(三十五歲),我去了貴陽。大覺精舍是華府所興建,天曦老法師弘化的道場。曦老去世了,曦老的徒孫明照,在漢院求學,就約我到貴陽去。那時是戰時,我又沒有活動力,所以沒有作什麼,只是自修,寫『唯識學探源』。施主華問渠先生,已失去了他父母那種信佛護法的精神,而只是父母傳下來,不好意思結束,姑且維持下去。年底,我回漢院過年。

到了漢院,就見到從香港來漢院旁聽的演培、妙欽與文慧。三十年(三十六歲),我就為他們講『攝大乘論』,大家非常歡喜。秋天,演培約了幾位同學,到合江法王寺,辦法王學院,請我去當導師。導師原是不負實際責任的,但適應事實,逐漸演化為負責的院長。三十三年(三十九歲)夏天,三年圓滿,我才又回到漢院。在這一期間,又見到了光宗、續明、了參(俗名葉均)他們。

在四川(二十七──三十五年),我有最殊勝的因緣:見到了法尊法師,遇到了幾位學友。對我的思想,對我未來的一切,都有最重要的意義!我那時,似乎從來沒有離了病,但除了不得已而睡幾天以外,又從來沒有離了修學,不斷的講說,不斷的寫作。病,成了常態,也就不再重視病。法喜與為法的願力,支持我勝過了奄奄欲息的病態。


有三部書,對我早期的寫作,資料方面有相當的幫助;而且,見到這三部書,都還有點意外之感。

  1. 多拉那他的『印度佛教史』:二十六年(三十二歲),我在武院病了,一直不能康復。由於七七事變,全國抗日,虛大師與法尊法師都從廬山來,留學日本的墨禪學長也來武院小住。墨禪隨身帶有日本寺本婉雅所譯的Ta^rana^tha『印度佛教史』,這是西藏著名的史書。我不通日文,好在譯本中的人名、地名、佛法術語,多用漢字譯出,所以也可以多少了解。這本書對無著、世親時代的佛教,後期中觀學者的興起,與唯識學者的論諍,特別是秘密大乘的興起與發展,有相當詳細的敘述。我向他借來慢慢看,他不久就去了香港。抗戰勝利回來,知道墨禪已在上海去世。這樣,這本書「久借無歸」,也就成為我的書了!
  2. 宗喀巴的『密宗道次第廣論』:二十七年(三十三歲)秋天,我到了四川縉雲山的漢藏教理院。學院已經開學,所以我住在(教師住處)雙柏精舍,只是自修而已。『密宗道次第廣論』,是法尊最近從藏文譯出的,虛大師要我為這部書潤文。這是西藏格魯派宗喀巴大師所著的,對祕密乘─「事,行,瑜伽,無上瑜伽」四部續的次第作扼要的敘述。我讀了這本書,了解到祕密乘嚴重的天化特性,如「修六天」,「天色身」,「天慢」等,真是「天佛一如」。有些術語,我不能了解,就請問法尊法師;從前閱讀大藏祕密部,如金剛,蓮華等術語,也就能了解是什麼。我的「潤文」,只是文字方面的略作修潤,內容是決不改的。這部書,漢院刻經處沒有出版,託人帶到北平,由「北京菩提學會」出版,託人帶多少部回四川。這本來是限於學密者閱讀的,因為掛名「潤文」,也給了我一部。『印度之佛教』十七章的「密教之興與佛教之滅」,這部書提貢了主要內容,這真是因緣巧合了!
  3. 『古代印度』:這是『Ancientindia』的中文譯本,是『印度史』的一部分。三十年(三十六歲),有人將這部譯稿,帶到漢藏教理院來。古代的印度,佛教是相當重要的宗教,流行了千五(六)百年。這部書當然要談到佛教;為了譯稿的更為正確,所以譯者送來漢院,希望能對有關佛教部分,加以校正。我以先讀為快的心情,取得一讀。全書十二章,從「史料及古史」,到「南印度」,我就擇要的記錄下來。對後來『印度之佛教』的寫作,才有了史的重要參考。而這部譯稿的譯者是誰,這部譯稿有沒有出版,我並不知道。我與這部譯稿的相見,是非常意外的!

「人命在呼吸間」,佛說是不會錯的。健全結實的人,都可能因小小的因緣而突然死去。死,似乎是很容易的,但在我的經驗中,如因緣未盡,那死是並不太容易的。說得好,因緣大事未盡,不能死。說得難聽些,業緣未了,還要受些苦難與折磨。

話,應該說得遠一點。我是七個月就出生的;第十一天,就生了一場幾乎死去的病。從小身體瘦弱,面白而沒有血色。發育得非常早,十五歲就長得現在這麼高了。總之,我是一向不怎麼結實的,但出家以前,倒也不覺得有什麼病。

二十五歲出了家,應該好好的精進一番。但是,「學佛未成成病夫」,想起來也不免感傷。二十年(出家的下一年)五月,我在廈門病了。天天瀉肚,同學們勸我醫治,我總是說:「明天再說」。我沒有醫病,問題是沒有錢。我不能向人借錢,我沒有經濟來源,將來拿什麼還人呢!記得故鄉的一句俗語:「有錢藥又藥,沒錢拼條命不著」。病,由他去吧!又信同學(普陀錫麟堂子孫)來看我,一句道破:「你是沒有錢嗎」?「是的,只有一塊錢」。他說:「夠了,夠了,我給你安排」。買了一瓶燕醫生補丸(二角八分),讓他瀉一下,不准吃東西。買半打小聽的鷹牌煉乳,一天可喫三次。用不到一塊錢的特別辦法,果然生效,病就漸漸好了。但病後沒有調養,逢到天氣炎熱,睡眠不足,身體不免虛弱下來。一位同學死了,上山去送往生。經不起山風一吹,感冒咳嗽,這算不得大病。一直拖到七月,精神還是不能恢復。承大醒法師的好意,派到鼓山去教課。山上空氣好,天也涼快了,這才好轉過來。

二十六年(三十二歲)五月,又在武昌病了,老毛病。病好了,還是一天天衰弱下去,從睡眠不足而轉為失眠,整天都在恍惚狀態中。有時心裡一陣異樣的感覺,似乎全身要潰散一樣,就得立刻去躺著。無時不在病中,對我來說,病已成為常態。常在病中,也就引起一些觀念:一、我的一句口頭禪:「身體虛弱極了,一點小小因緣,也會死過去的」。二、於法於人而沒有什麼用處,生存也未必是可樂的。死亡,如一位不太熟識的朋友。他來了,當然不會歡迎,但也不用討厭。三、做我應做的事吧!實在支持不了,就躺下來睡幾天。起來了,還是做我應做的事。「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」,我有什麼可留戀的呢!但我也不會急求解脫,我是一個平凡的和尚。「身體虛弱極了,一點小小因緣,也會死過去的」。我存有這樣的意念,所以我在武昌,一向是不躲警報的。因為我覺得:如真的炸中了,那怕小小彈片,我也會死去的,不會傷殘而活著受罪。一天晚上,敵機來得特別多。武院當時住有軍事器材庫(科?),一位管理員,慌得從樓梯上直滑下來。有人急著叫我,我沒有感激他,相反的嫌他囉囌,這可以反映我當時的生死觀了。然而這一觀念,在我兩次應死而不死的經驗中,證明了是並不正確的。

一次是民國三十年(三十六歲)的中秋前夕,我在縉雲山。月餅還沒有喫到,老毛病──肚子倒先有了問題。腹部不舒服,整晚難過得無法安眠(可能有點發熱)。學院的起身鈴響了──五點半,天色有點微明。我想起來去廁所,身體坐起,兩腳落地,忽然眼前一片烏黑,一陣從來沒有經驗過的異樣的疲倦感。我默念「南無佛,南無法,南無僧」。我不是祈求三寶的救護,而是試驗在這異樣的境界中,自心是否明白。接著想:「再睡一下吧」!這應該是剎那間事,以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。忽然有了感覺,聽到有人在敲門,是同事在喚我早餐了──七點鐘。看看自己,腳在地上,身體卻擱在床上;滿褲子都是臭糞。慢慢起來,洗淨了身體,換上衣服,再上廁所去。我知道,這是由於腹瀉而引起的虛脫。昏迷這麼久──一點多鐘,竟又醒過來了。我想,假使我就這樣死了,也許別人看了,會有業障深重,死得好慘的感覺。然在我自己,覺得那是無比的安祥與清明。我不想祈求,但如將來這樣死了,那應該說是有福的。

另一次是民國三十一年(三十七歲),我在四川合江(法王寺所辦的)法王學院。一個初夏季節,常住為了響應政府的減(或是限)租政策,晚上(農夫們白天沒有閒)召集佃農,換訂租約。法王寺的經濟,就是田租;田多,佃農也多,一則一則的換訂新約,工作極其繁重,我也得出來幫助一下。我的工作是計算,田幾畝幾分幾釐,年繳租穀幾石幾斗幾升幾合。佃約寫好了,我又拿來核對一下,以免錯誤。這一晚,直到早上三點多鐘才結束。

過度疲勞,我是睡不著的。早餐後,還是睡不著,於是出門去散步。寺在深山,沿途是高低起伏的曲徑。經過竹林旁邊,被地上的落葉一滑,就身不由主的跌了下去。只覺得跌到下面,站不住而又橫跌出去,別的就什麼都不知道了。約有半點多鐘,我才逐漸醒過來。覺得左眉有點異樣,用衣袖一按,有一點點血。站起身來一看,不禁呆了,原來從山徑跌下來,已翻了四層坡地,共有四、五丈高。我也顧不得一隻鞋子還在上層,就慢慢的走回來。最後,爬上三、四十層石級,才到達寺院。那一天,學僧們出坡採茶子去了,演培帶著學僧們上山,僅有文慧在院裡。左眉楞骨上的傷痕,深而且長,可是出血不多(也許這裡微血管不多)。文慧就為我洗淨,包紮好。我上床睡了一下,忽然痛醒了。右腳的青筋,蚯蚓般的一根根浮了起來,右腳痛得幾乎不能著地,原來腳筋受了重傷。深山無醫無藥,想不出辦法。到合江去就醫嗎,距離七十五華里,坐著滑竿急急的走,也要八個小時。我在山上跌傷了,驚動了全寺。丈室的一位老沙彌,自己說會醫,看他說得很有信心,也就讓他醫了。他用烘熱了的燒酒,抹在筋上,一面用力按摩。他是懂得拳術的,把我的右腳,又搖又拉,當時被按摩得很痛。人疲倦極了,漸漸睡去,等到中午醒來,青筋不見了,腳也不痛了。這類急救,比西醫還有效而迅速得多。極度衰弱的人,跌了這麼一交,竟然沒有死去。不但沒有死,眉心的創傷,幾天就好了,連傷疤也沒有留下多少。腳筋扭傷了,恰巧有一位老沙彌,一摩就好。只是上面的門牙,跌鬆而長出幾分;下齒折斷了兩根。不好看,咀嚼也不中用,但上牙又自然的生根,到民國五十五年(六十一歲)才拔去。這一交,不能說不嚴重,可是沒有死去,也沒有留下傷痕,真是奇妙的一跌!這一交,使我有了進一步的信念。「身體虛弱極了,一點小小因緣,也會死過去的」──這幾句口頭禪,從此不敢再說了。業緣未了,死亡是並不太容易的。

五十六年(六十二歲)冬天,我去榮民醫院作體格檢查。車是從天母方面過去的;我坐在司機右側,後座是紹峰、宏德,還有明聖。醫院快要到了,前面的大卡車停了,我們的車也就停了下來。不知怎的,大卡車忽然向後倒退,撞在我們的車上。車頭也撞壞了,汽車前面的玻璃,被撞得紛紛落在我的身上。大家慌張起來,我坐著動也不動。他們說我定力好,這算什麼定力!我只是深信因緣不可思議,如業緣未盡,怎麼也不會死的(自殺例外)。要死,逃是逃不了的。我從一生常病的經驗中,有這麼一點信力而已。


抗戰勝利了,舉國歡騰,我也該回去了!但是,不要說飛機,就是沿長江而下的輪船,也是票價貴得嚇人,還要有人事關係才行。這不是我們所能的,安心的等著吧!三十五年(四十一歲)清明前後,才發現了一條可以回來的路,那就是經西北公路到寶雞,再沿隴海路東下。雖然迂迴了一點,但到底是可以通行的,而且還可以瞻仰隋唐盛世的佛教中心。我與演培、妙欽,他們連皮箱都賣了(我是想賣也是沒有可賣的),湊足了旅費,才離開了值得懷念的漢院。從重慶出發,那時的光宗與了參,在重慶相別,他們正準備去錫蘭深造。

到了西安(古稱「長安」),受康寄遙居士的招待。在佛學社、寄園住了幾天,移住城南的大興善寺。這裡,有籌辦巴利三藏院的計劃;一位漢院同學x悟,在這裡主持一個初級佛學院。我們借了一輛牛車,費了一天工夫,才到羅什塔去瞻禮。那時的羅什塔,等於一所鄉村小廟,想起逍遙園時代的盛況,都不盡有無常之感。我們去瞻仰興教寺,大慈恩寺等古剎。名剎多少還留點遺跡,所以西安一帶,寺多僧少,地大寺小,隋唐佛教的光輝,在這裡已完全消失了!

經洛陽、鄭州,到達開封。鐵塔寺與開封佛學社,都是淨嚴法師主持的。淨巖是武院的老學長,從慈舟老法師出家;那時,續明也在這裡。我經過一個多月的辛苦,病倒了,只能留下來養病,讓演培與妙欽先回去。我住在佛學社,又上了現代佛教的一課。一位憲兵司令(大概是駐鄭州的),有事到開封來,到佛學社來看淨嚴法師。淨嚴法師而外,戴湄川居士(前國會議員)也在座。這位司令談起了佛法:他曾以「色不異空,空不異色;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」,考問過好幾位法師。在重慶也問過法尊法師,也還是差一點。戴湄川說:「司令對佛法真是深有研究了」!他說:「抗戰,剿匪,為國家服務,還不能專心研究;曾看過一部有注解的『心經』」。他走了,戴湄川說:「好小子!我真想刮他兩個耳光。憑他看過一部『心經』注解,就狂妄到那個樣子」!這件事,對我的印象極深。出家人對佛法不大留心,而對軍政名流,護法居士,卻一味奉承逢迎,按時送禮請齋。說到佛法,自己不會說(也有謙恭而不願意說),卻來幾句:「大居士深通佛法」,「見理精深」,「真是見道之言」。被奉承的,也就飄飄然連自己的本來面目都忘了。憑固有的文字根柢,儒道思想,讀幾部經,看幾則公案,談禪、說教,就是大通家了!輕視出家人的風氣,那位司令只是最特出的一位!為什麼會這樣?就是自己無知,卻奉承逢迎,攀緣權勢。所以,如果說有「四寶」,那只因僧不成寶,怪不得別人。我從不要求大居士的尊敬,(對佛法的理解)也從不會恭維他們,免他們陷於輕僧、毀憎,連學佛的基礎──歸依三寶功德都不能具足。

我準備要東下了。七月十五日,佛學社有法會。下午,忽然時局緊張起來,開封城外也聽到了槍聲。據說:蘭封的鐵路,被八路軍扒了。沿隴海路東下的希望沒有了,一切唯有讓因緣來決定。隔一天,淨嚴法師與我到了鄭州;我再從鄭州南下到武昌。在鄭州著了涼,在武院咳嗽了一個多月,暫時留了下來。武院的房屋,在葦舫的努力下,正在補修恢復。

三十六年(四十二歲)正月,我回到了上海,在玉佛寺禮見了虛大師。大師那時有說不完的不如意事,心情沈重。那時的杭州靈峰,辦理武林佛學院,演培與妙欽,都在那裡任教,所以我先到杭州去看看。大師說:「回來時,折幾枝梅花來吧」!靈峰是杭州探梅的勝地。我去了幾天,就得到虛大師病重,繼而逝世的消息。我折了幾枝靈峰的梅花,與大家一起到上海,奉梅花為最後的供養。我在開封,在武昌,一再滯留,而終於還能見到大師,也算有緣了!大師的弟子都來了,我被推主編『太虛大師全書』。這是我所能做的,也就答應了。與續明、楊星森,在三月裡到了雪竇,受到寺主大醒法師的照顧;全書到第二年四月才編集完成。

三十六年與三十七年,我都回過普陀山,那只是為了禮見先師。普陀山一切都變了,閱藏樓也變了,其實京、滬、杭一帶的佛教都變了,變得面目全非。一切都變了,有一切無從說起的感覺。三十七年(四十三歲),從普陀回杭州,要進行西湖佛教圖書館的籌備工作。經過寧波,到延慶寺,恰好見到了錫蘭回來的法舫法師,他是去雪竇禮敬虛大師舍利而下來的。大醒法師感慨的說:「雪竇寺存有多少錢,多少穀,請法舫法師繼任住持,來復興虛大師主持過的道場。我說了兩天一夜,現在連聽也不要聽了」!我說:「我來說說看」。我說明了雪竇寺的實況:雪竇寺的好處──蔣主席的故鄉,常住經濟也可維持二十多人;雪竇寺大醒法師也有些困難,最好法舫法師能發心接任。我說了好處,又說了壞處(大醒法師專說好處),法舫法師就接受了,忙著準備晉山。雖然時局變化,等於沒有這回事,我內心還是很歡喜的。亦幻法師說:「法舫住持雪竇,將來辦學,印順一定會來幫助的」。這種適合一般人的想法,對我是不一定適合的。


千僧齋,慧雲交來的二十元,遊興勃發,三昧庵的突然相逢,武昌的病苦,使我意外的避免了敵偽下生活的煎熬。現在,又一次的避免了苦難,已過了四十多年的自由生活。我的身體衰弱,不堪長途跋涉。生性內向而不善交往,也不可能有奔向(語言不通的)香港與臺灣的決心。我是怎樣避免了的?這是又一次不自覺的在安排,預先脫離了險地。

因緣是非常複雜的,使我遠離政治動亂的苦難,主要應該是妙欽。妙欽與演培等,在漢院同住了幾年,在法義的互相論究中,引發了一種共同的理想。希望在杭州一帶,找一個地方,集合少數同學,對佛法作深一層的研究。三十六年(四十二歲)冬天,以佛性(禪定和尚的弟子,曾在漢院任監學)名義,接管杭州岳墳右後方的香山洞,籌組西湖佛教圖書館,就是這一理想的初步實施。這是我對佛法的未來理想,理想只如此而已。在幾位學友中,我是大了幾歲的,隱隱然以我為主導,但我沒有經濟基礎,連自己的生活都解決不了。那該怎麼辦呢?當然寫緣起哪(這是我的事),找贊助人哪(佛性出去跑了幾趟),而主要卻寄希望於妙欽的一位長輩。

妙欽是廈門(原籍惠安)人,與性願老法師有宗派的法統關係。抗戰期間,性老開化菲島。三十七年冬天,性老回國,在南普陀寺舉行傳戒法會。本來,性老與虛大師的風格是完全不同的。虛大師門下,在閩南長老,特別是性老的心目中,也沒有留下良好的印象。我想,也許我是念公(福建金門人)的弟子,但主要是妙欽為我在性老前的揄揚。妙欽也希望我趁此戒會,與性老見面,可能將來會對我們的理想,能有所幫助。性老來信,要我去廈門,隨喜這難得的戒會,旅費也寄來了。說來有點離奇,傅戒法會,遠道去禮請羯磨、教授、引禮,是常有的;遠道禮請人去隨喜,是不曾聽說過的。我不好辜負性老的盛意,只能以祝賀者的心情,由妙解(妙欽的師弟)陪從,離杭州而去廈門。

那時,已是三十七年十月,金元券的價格,開始下落。買輪船票不容易,妙解從(福建人開的)桂圓行弄到一張船票,上船交錢。兩個人,一張票,上去了再說。等到輪船快開,也就是要買票了,才知道票價漲起十分之五,我們的錢只夠買一張票了,怎麼辦?我當然是沒有辦法的。妙解展開了外交活動,用閩南話與人攀談。一位(走單幫的)青年攀上了,他母親是常去南普陀寺進香的。就憑這點,向他借到了買票的錢。年輕人有活力,能創造因緣,想到自己那樣的純由因緣的自然推動,實在太沒用了。虧了妙解,我才能到達廈門。可惜他遠去星洲,因緣不順,年輕輕的早死了!

我就這樣的,意外的到了廈門。傳戒法會期間,見到了恩師念公上人與師弟印實。傳戒法會終了,性老約我去泉州(我就只去了這一次)。先到同安的梵天寺,這裡是先師念公,師弟印實,我(先師為我代收)的徒弟厚學在管理。同安梵天寺,是著名的古剎,但現在是衰落極了!過了一宿,又隨從性老到泉州,住在百原寺(也就是銅佛寺)。泉州三大名剎──開元寺,承天寺,崇福寺,及開元的東西二塔,都曾去瞻仰。性老留在泉州過年,我先回廈門,已是年底,常住的年飯都已經喫過了。

一過新年,三十八年(四十四歲)正月,京滬的形勢緊張,我就住了下來。隨緣辦了一所「大覺講社」,演培、續明也都約到廈門來。到了六月,漳州、泉州一帶,戰雲密布,我就與續明、常覺、廣範、傳x,離開了廈門,到達香港。我怎麼會到香港?法舫法師在香港,一再催我到香港,並說住處與生活,一定會為我安排,我多少有了短期可託的信念,而我內心的真正目的,是想經雲南而到四川北碚的縉雲山。法尊法師來信:局勢不妙,早點到四川來(以為抗戰時期那樣的可以偏安),免得臨時交通困難。我對縉雲山,是有一分懷念的,我就這樣的到了香港。妙欽那時已去了馬尼拉,寄一筆錢來,決定在港印行我在「大覺講社」所講的『佛法概論』,等到『佛法概論』出版,大陸的局勢急轉直下,縉雲山已是可望而不可能再去的了。『佛法概論』為我帶來了麻煩,然我也為他而沒有在大陸受苦,因緣就是那樣的複雜!

在香港三年,我又到了臺灣。到臺灣,應有三次因緣:一、三十八年(四十四歲)初夏,大醒法師勸我到臺灣,詞意非常懇切,我也有了到臺灣的意思。但他在信上說:「你來,住所我一定可以為你設法」。這一說,我可猶疑了。我不會閩南話;不會與人打交道,拉關係;我也不能幫常住的忙。寄居臺籍的寺院,自覺難以適應,所以也就沒有來。

三十九年(四十五歲),我住在香港新界大埔墟的梅修精舍。黃一鳴(國大)代表也住在大埔墟,曾見面數次。黃代表自認皈依太虛大師,也與燈霞相識。他要到臺灣,見我們的生活太苦,勸我到臺灣去。他到了臺灣,大概在李子寬老居士(以下簡稱子老)面前,提到了我,並說我想到臺灣來。所以子老給了我一封信,首先表示歡迎,接著說:大師全書正在香港印行,希望我能繼續主持,完成後再來台灣。全書的印行,我不負任何責任,所以當時讀完了信,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。其實,這是黃代表的好意,我當時並沒有來台的意思。事後回憶起來,我應該感謝子老。因為,要等政局比較安定:政治更上軌道,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秋天,我才可以來臺。如三十九年就到了臺灣,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。遠離政治動亂的苦難,我有意外的因緣;到臺灣也就有較安全的因緣──因緣是那樣的不可思議!


民國二十年春,我到閩南佛學院求學。院長虛大師常在外弘法,院務由代院長大醒法師主持,同學們稱之為大法師。由於我夏季多病,大法師推介我去鼓山,任湧泉佛學院教師;年底回閩院,大法師又要我為同學們講課。我得到較多的修息時間,不健康的身體也就拖延下來。大法師對我的恩德,是難以忘卻的。

大法師的名字──大醒,是虛大師給予的。虛大師的出家弟子,如大慈,大勇,大嚴,大剛等,都以「大」為名。沒有從虛大師出家,而虛大師賜名大醒,這是眾多學生中的唯一人,也可見虛大師對大法師的厚望了!大法師於十三年秋入武院。十四年春,「武院同學會」編發『新僧』,大法師就從事虛大師佛教革新運動的宣揚。虛大師主持的閩院,十六年冬,發生了革命性的學潮,南普陀寺的寺務與院務,都陷於停頓。十七年春,大法師奉命去廈門,整理寺務與院務,編發『現代僧伽』。當時由於政局的變化,中國佛教會都無法成立,佛教到了危急存亡關頭,所以對墨守成規的老法師、老居士,不免有評責的言辭;也就被看作「新僧」,受到傳統佛教的嫌惡。說到新,我想從事實說起:鼓山辦湧泉佛學院,請大法師為副院長,教師由大法師推介。鼓山虛雲老和尚是禪宗耆老,怎麼會請大法師呢?十六年冬,虛老經過廈門,來南普陀寺。那時正在鬧學潮,學院停課,學僧的服裝、行動,太不成樣!十九年,虛老又來廈門南普陀寺,大法師率領全體學僧,搭衣持具,向虛老頂禮接駕;並請虛老在講堂中,為學僧開示。兩次的截然不同,使虛老對大法師的辦學精神,留下深切的好感。這所以鼓山辦學,要請大法師負責人事的安排了。十月間,大法師又去鼓山視察學院,見我在房裡抄錄,他問我,我說:「論」中有重要教義,古代論師的獨到思想,我摘錄下來,作為研究資料。他竟然說:「好!這就是新,教理應有新的研究,不能老是背誦古德著疏,講經了事」。還有,三十六年在雪竇編纂大師全書,續明他們要我講佛法,我就講『心經』與『中觀今論』。大法師總是穿了海青,嚴肅的坐著聽。他表示了對佛法的敬重,為後生作表率。所以大法師的新,在虛大師門下,不是悲觀──樂觀與張宗載、甯達蘊等「新佛教青年會」那樣的新,也不是亦幻、芝峰、枯木等思想左傾的新,而是近於閉關以後,虛大師熱心復興中國傳統佛教的新。大法師的風格,熱心於為佛教復興而服務,長於處理事務,難怪虛大師要特給以「大醒」名字了!二十三年底,虛大師辭去閩院院長,大法師也就離去。二十五年,住持淮陰覺津寺,創辦覺津佛學院,發行『覺津月刊』;並主持七縣僧眾救護訓練。大法師與日僧關係良好,並承邀請訪問日本,到抗戰期間,自稱「隨緣」,隨緣自修,從不與日人合作。抗戰勝利,大法師出任中國佛教會整理委員會秘書長。三十五年秋,虛大師要大法師繼任雪竇寺住持。好在這樣,『大師全書』才能在時局動亂中完成。在風雨險惡的時候,雪竇寺的太虛大師舍利塔,終於在三十八年一月六日完成。二月,大法師來台灣,鼓吹虛大師復興中國佛教運動的『海潮音』月刊,也移來台灣發行。時局極艱困,大法師在四十年秋,就新竹靈隱寺成立「佛教講習會」,還是為僧教育著想。大法師繼承虛大師遺志,可說是能報虛大師恩德的一人!

民國七十四年,我讀到二則文記,使我對大法師的懷念,有說不出的感受。幻生在『一個別具意義的祝壽集會』──這是美國方面的少數人士為我祝八十壽辰的集會說:「大醒法師曾說:『圓漒法師一生的著作,比不上印順法師一篇文章的價值』……經過三十多年,……深覺醒公此言不虛。……完全因襲古人的舊說,怎能與印公導師的文章相比」(『內明』159期)。文字的價值,隨因觀點不同而可能不同,但大法師這幾句話,為了引起僧青年的注意,說的未免太重了!那一年,台灣方面,也徵求各方,發起編集『印順導師的思想與學問』。李恆鉞的『我從導師所學到的中觀』末後說:「第一,當然是謝導師。第二,是謝已滅度的大醒法師。在我沒聽說導師(的名字)以前,他對我說:你跟印順導師學。他是太虛大師座下我的同門師兄。說句實話,我給他的弟子作學生,都不夠資格」,這句話的份量太重了(『印順導師的思想與學問』151頁)!大法師是我的師長,他卻說是同門師兄;還說作我學生的學生都不夠格。我那時還在香港,這樣的推重我,無非希望我來台灣的話,他們會尊敬我,跟我學習。我來了台灣,到新竹找地建福嚴精舍,還住在一同寺。李恆鉞,許巍文等少數居士來見我,要求我講中觀,我也就隨緣講說,每星期一次。我當時深感這幾位求法心切,原來是受大法師稱譽所引起的。我曾說:「學問是好事,每病在一慢字」。有些佛學知識,講演弘法而被稱為法師的,每會引發慢心。在「慢」的影響下,高高在上,即使從他修學或聽他講課,也不再提起了。大法師那樣,故意貶低自己,希望在家弟子能從他的學生學,在這末法時代,能有幾人呀!我稱大法師為「大悲菩薩之流也」,菩薩道就是以大悲為主力的。悲懷人間而念念在復興佛教,大法師是傑出的一人!


四十二年(四十八歲)夏天,我從臺灣回香港,搬運書物及處理未了的手續。在識廬住了好幾天,我對優曇學長說:「我交墓庫運了」(這是家鄉俗語,墓庫運會遭受種種惡劣的境運)!他問我為什麼?我將去年(四十一年)的事告訴他。從去年起,種種因緣追迫而來,看來是非受苦難與折磨不可了。優兄為我歡喜,說我法運亨通。但到了現在,我還不能決定,這真的是法運亨通嗎?

善於把握機緣的,人生是隨時隨地,機緣都在等待你。但在我自己,正如流水上的一片落葉,等因緣來自然湊泊。我不交際、不活動,也不願自我宣傳,所以我不是沒有因緣,而是等因緣找上門來。這當然是生活平淡,少事少業了。可是一到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,因緣是一件件的相逼而來,有的連推也推不掉,這是我一生中僅有的一年。因緣的追逼而來,真是太不可思議了!這一年的因緣,值得一提的,至少有十件。

一、正月初三日,我與演培、續明等出門去拜年──沒有別的,只是識廬與鹿野苑。到了香港識廬,續明去灣仔的香港佛教聯合會,這是我們曾經暫住的地方。續明帶回了一封信,信是去年十一月中(卻要在這一年收到),檳城明德法師寄來的。信中問我:聽說你有一部『中觀論頌講記』,要多少錢才能印出?他願意發心來籌募。明德法師與我,過去並不相識,也沒有法統的關繫。這樣的為法而發心,使我感動。後來籌集的款項,超過了印費,餘款又印了一部『勝鬘經講記』。為了付印,我又檢讀了一遍原稿,忙了好多天(校對由續明他們負責)。

二、當天下午,到了荃灣鹿野苑,這是江蘇棲霞山的下院。我們那時寄住的淨業林,就是鹿野苑三當家(當時的實際負責者)的精舍。到了新年,我們是應該來這裡拜年的。那一天,明常老和尚提議,要我在鹿野苑講一部經。既然住在淨業林,這也就不能推辭的了。後在二、三月中,講了一部『寶積經』──「普明菩薩會」。我的口才平常,又不會講些逗人呵呵笑的故事,聽眾的反應平常。

三、演培年初就要去台灣了,我卻發起了福嚴精舍的籌建。說來話長,三十九年所住的梅修精舍,是馬廣尚老居士為我們借來,原是可以長住的。淨業林在青山九咪半,是鹿野苑三當家的精舍,最近翻修完成,邀請我們去住。三當家的一番好意,是應該感謝的!他肯這樣做,應有演培,特別是仁俊(仁俊住鹿野苑,與三當家的私交很厚)的關係在內。我在香港,毫無活動。我們的生活,全靠馬尼拉的妙欽支持。他不是為我們籌化道糧,而是將自己所得的單錢、懺資、 孍錢,純道義的為佛法而護持我們。不過,總不能老是這樣下去,妙欽也有了去錫蘭深造的計劃。我是等因綠決定的人,到無米下鍋時再說,但演培、續明多少為未來而著想,主張遷到淨業林去(四十年,我們的生活費,還是自己負責的)。我是除非與大體有礙,總是以大家的意見為意見,所以我們就在四十年(四十六歲)春天,遷到淨業林去。現在回憶起來,這是走錯了一步。對未來臺灣的境遇,種下了苦因。但我那裡能預知,這是不可思議的逆緣!我到了淨業林,仁俊也來共住;超塵(二當家)在這裡閉關;悟一(四當家)管理庶務。我不大注意別人,也不想知道別人的秘密,所以平順的住了一年。

到了年底年初,一項不平常的事件,也許別人不覺得,而我卻深深的懊悔了,為什麼要到這裡來呢!事情是這樣的:到了年底,三當家的頭髮,留得長長的,不肯剃去。到了新年,也不肯去施主家拜年,這是(鹿野苑)違反常例的。三當家的意思是:自己對鹿野苑戰後的復興,有過重大的辛勞。而彌光(應該是他的法師)卻故意與他為難,所以他不願再幹了。這只是對付彌光的一項戰略,結果是彌光被逼出去了。人與人是難免有磨擦的,但在佛教內有些不順意,就以還俗的姿態來作武器;出家人可以使用這一絕招,那還有什麼不能使出的呢!鹿野苑人才濟濟,上一輩是老和尚明常;中一輩是大本(即後來臺灣的月基)、彌光;下一輩是五位當家。一門三代,年齡相差不太遠。人人儀表堂堂,個個能唱、能唸、能說、能寫、能幹。大家擠在一起,正如脂肪過剩一般。「一葉落而知秋」,我似乎敏感,而事後證明為絕對正確。如一直寄住下去(那時我還不知道要到臺灣),我們的處境,會是很難堪的。但當時的鹿野苑,聲譽還好;我們受尊敬受歡迎而來,又憑什麼理由而要離去?再遷到別處,不但對不住鹿野苑與淨業林,也與自己有損。我與續明研究,唯一的辦法,是自己創立精舍,才能不留痕跡的離去。這樣決定了,就與妙欽說明。妙欽以去錫蘭為理由,願為我們成立精舍而作最後的服務。就這樣,住在淨業林而開始福嚴精舍的籌建工作。這是我被迫而自己計劃的,但在香港是成功而又失敗了,雖已找到了建地,卻又改變主意而移建到臺灣。

四、大概是三月裏,優曇約我去識廬。荃灣芙蓉山的南天竺,有意要獻為十方。優曇介紹敏智(武院同學)與我!敏智任住持,我與續明他們去弘法──兩人合作。我不好卻優曇的好意,曾與敏智去南天竺一次,但此事不成事實,後來是消息全無了。問題並不在我,而是敏智。敏智是有名的天寧寺大和尚,但並不是傳說中有錢的那位天寧寺大和尚。大概行情明白了,也就免談了。

五、優曇來信約我去識廬,因為馮公夏居士們,要成立世界佛教友誼會港澳分會,我沒有去。一次到了識廬,優曇要與馮公夏聯絡,我說:「今天不便,下次再來」。我習慣於在僧團中自修,不會與居士們打交道(現在老了也還是這樣)。但是,馮公夏等到了清涼法苑來;清涼法苑離淨業林不過數十步,請我去午齋,這是無可推避的了。在席間,商量成立港澳分會,並請我擔任港澳分會會長。這可說是給我的榮譽,是他們的好意,並無實際責任,我也就答應了。這是一件避也避不了的因緣。

六、香港佛教聯合會改選,我被選為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。這應該是優曇與陳靜濤居士在後面策劃的。我只出席了一次改選後的就職典禮。會務由副會長王學仁居士負責。這也只是一項榮譽,歷屆(海仁、筏可老)都是這樣。在四、五月中,我一連戴上了香港佛教聯合會會長,世界佛教友誼會港澳分會會長雙重頭銜,在我還是第一次。等到定居臺灣,我就專函去辭謝了。

七、到台灣:這一年的離香港到臺灣,與二十五歲的離家出家,在我的一生中,都有極深遠的意義,但意義並不相同。大概是五月底,子老從臺灣來信:中國佛教會(以下簡稱中佛會)決議,推請我代表中華民國,出席在日本召開的世界佛教友誼會第二屆大會。議決案也抄了寄來,法師與居士們而將去日本出席的,共有三十人左右。我沒有想到別的,只覺得:日本在現代的佛教國際中,說他俗化也好,變質也好,仍不失為佛教的一大流,應有他所以能存在,又值得參考的地方。到臺灣──其實是到日本去一趟,應該是值得的,我就這樣的答應了下來。我是一向不注意別人的;子老不再說什麼,只是說:「預備好,等入境證寄到就來」。七月十五日前後,我到了台灣。去日本出席的代表,政府已限定為五人。我沒有過人的才能,語言不通,子老卻堅決的非要我去不可。等到我知道,去日本的期限也近了,只有隨波逐浪,將錯就錯的錯下去。

八、從日本回到臺彎,已是九月天氣。子老在善導寺護法會提議,聘請我當導師。他送聘書來,我說:「南老是導師,為什麼又請我」?子老說:「善導寺的導師,不限一人,如章嘉大師也是導師,這是護法會表示的敬意。至於善導寺的法務──共修會、法會、佛七,一切由南老負責」。我就這樣的接下了,這當然又錯了一著。除了善導寺請我公開講演幾天外,我不參加善導寺的一切法務。那時,南亭法師(在我來臺灣之前)已在新生南路成立華嚴蓮社,就在蓮社過年。我不願留在寺中,被信眾作為新年敬禮的對象,就到汐止靜修院去度舊年。新年回來,住在善導寺,但南亭法師從此不再來了。逢到星期共修會,信眾們見南亭法師沒有來,就來懇求我講開示,我就這樣的隨緣下來(我始終沒有領導念佛)。我到了台灣,去日本出席的名額,雖不知會輪到誰,但到底被我佔了,占去了大家的光輝。到了善導寺,南亭法師不再來了,離開了臺北的首剎。我是錯了,我有意佔奪別人嗎?在我的回憶中,我沒有這樣的意圖,錯誤的是誰呢?我自己比喻為:我到台灣,住進善導寺,正如嬰兒的咄地一聲,落在貧丐懷裡。苦難與折磨,是不可避免的了。因緣來了,我還有什麼可說,只有順因緣而受報了!

九、菲律賓僑領施性水與蔡金鎗居士來臺灣,特地到善導寺來看我,傳達了性願老法師的意思,請我到菲律賓去弘法。我以初到台灣,還不能來菲,希望不久能來菲律賓親近──以這樣的信,辭謝了性老。這雖沒有成功,但實為四十三年底去菲的前緣。

十、大醒法師去世了。一年多來,醒師病廢,『海潮音』沒有人負責,由李子寬、賈懷謙,勉力維持下去。現在大醒法師死了,沒有錢、沒有文稿、沒有負責人。虛大師創辦的,維持了三十多年的『海潮音』,總得設法來維持。子老邀集部分護法來集議,決定由李基鴻(子寬)為發行人,推我為社長。社長原是虛名,不負實際責任的,但我卻從此負有道義的責任。子老與編輯合不來,編輯不幹了,子老就向我要人。一而再,再而三,我那有這麼多的辦法?一共維持了十三年──四十二到五十四年,這一精神上的重壓,直到樂觀學長出來,任發行人兼編輯,我才如釋重負的免去了無形之累。

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的因緣,一件件的緊迫而來,不管是苦難與折磨,還是法喜充滿,總之是引入了一個新的境界。我雖還是整天在房間裏,但不只是翻開書本,而更打開了窗戶,眺望人間,從別人而更認識到自己。


出家來二十二年(十九到四十年),我依附在寺院中、學院中,沒有想到過自己要修個道場。三十八年六月,到了香港,就到大嶼山寶蓮寺過夏。中秋後,移住香港灣仔的佛教聯合會。十月初,馬廣尚老居士為我們借到了靜室,才移住粉嶺的覺林。三十九年,借住大埔墟的梅修精舍;四十年,又寄住到青山的淨業林。由於淨業林難得清淨的預感,決定了自立精舍,這就是福嚴精舍籌建的因緣。福嚴精舍不是我個人的,為我與共住的學友──演培、續明、常覺、廣範等而建築的,也就是我們大家的。地也買定了;妙欽在岷尼拉的普陀寺,為我們舉行了一次法會,集成菲幣壹萬元寄來。小型精舍的成立在望,但香港建立精舍的計劃,終於變了。

我受中佛會的邀請,去日本出席世界佛教友誼會第二屆大會;會期終了,回到台灣。子老留我住在臺灣,我也沒有什麼不可,只是我在香港置了地,銀行已有多少存款。這是我經手而不是我私有的,我不能將願款放在自己的荷包裡就算了。無論如何,我也要回香港去了結手續,將精舍建起來。我自己不住,也有廣範他們要住。可是,我沒有出境證,走不了。當初辦理來台手續,一切由子老代辦。辦入境證而沒有同時辦理出境,現在回憶起來,子老顯然有留我定住臺灣的意圖,也許他當時有此需要吧!我一再說起,非回香港去一次不可。子老提出了辦法,要我先申請在臺灣定居,政府知道我要定住台灣,就容易把出境證發給我。我來臺灣,不信任他又信任誰呢?於是乎他為我辦好定居臺灣的手續。定居手續辦妥了,立刻申請出境(又入境),可是石沈大海,一點消息也沒有。到了四十二年(四十八歲)二月,出境證還是沒有消息。因緣決定一切,既然去不得香港,只有另想辦法,設法將功德款移來臺灣,在臺灣建築了。演培曾在新竹市青草湖靈隱寺講課(那年上學期,將台灣佛教講習會遷到善導寺來),所以介紹到新竹去找地,住在一同寺。一時也找不到理想的地方,直到四月中,才決定在一同寺後山,俗名觀音坪的,購定一甲零坡地,然後包工承建(全部約臺幣八萬元)。當時有人議論我,一到臺灣,就急著要建道場,誰知道我的事呢!

說來希奇,五月初,地也買定了,工程包好了,立即接到通知說我的出境手續,還欠四張照片。我有點驚疑:難道我有去香港一次的機會嗎?今天將相片繳上去,隔天就有出境(又入境)證發下來。後來聽人說:這是政府的規定,凡是申請定居臺灣的,六個月內不得出境。我不知是否真的有此規定,如真的有此規定,那子老為什麼要我先申請定居,然後申請出境呢?我對香港,並無特別好感,沒有非住不可的理由。只是為了經手籌建手續,不能撇下不問。我一切是隨因緣而流,子老為我安排一切,我能說什麼。只能說:臺灣與我有緣──有無數的逆緣與順緣;香港與我無緣,沒有久住的因緣。

就這樣,福嚴精舍終於在四十二年夏天,建在臺灣省的新竹市了。


在四十二年與四十三年之間,我定居在臺灣,受到了一次狂風駭浪般的襲擊,有生以來不曾經歷過的襲擊。在我的平凡一生中,成為最不平凡的一年。我出家二十多年了,一向過著衰弱的、貧苦的,卻是安寧的、和諧的生活。覺得自己與人無爭,我沒有到臺灣,就受到了從臺灣來的愛護。在我的平淡生活中,感覺到一切都是好的。

三十九年(四十五歲),住在大埔墟梅修精舍。忽接香港「應寄」的一封信,說臺灣有人帶了東西來給我,要我親自去取。我感到非常意外,按信上地址,找到(靠近)半山區,見到了一位應太太,他是新近從臺灣來的。他將美金一百元交給我,並略說內容:香港有人寫信給南亭法師,說:我們在香港精勤修學,卻沒有人供養,生活艱苦。南亭法師與白聖法師談起,引起了對佛法的同情。錢是勸X夫人發心樂施的。他說:你知道了就好,寫信謝謝白聖法師就是了。我是依著他的話而這樣做了。這位應太太,我到臺灣來,始終沒有見過,他就是現在紐約,創設美東佛教會的應太太。我得了這筆意外來的布施,與演培他們商量,將自己的湊起來,又得陳靜濤居士的發心,從日本請了一部『大正藏經』(那時約二百五十美元左右),以便參考。大家心裡充滿了法喜,深感佛教同人的關護。所以我到臺灣來,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什麼意外的。有人說:臺灣佛教本來平靜,為什麼印順一來,就是非那麼多!其實,我也正感到希奇:我沒有來臺灣,二十多年平靜無事,深受(連臺灣的在內)長老法師們的關護。為什麼一到臺灣,就成了問題人物!現在回憶起來,不是我變了,也不是長老法師們變了,主要是我出席日本世界佛教友誼會,住進善導寺。我不自覺的,不自主的造了因,也就不能不由自主的要受些折磨了。

四十二年(四十八歲)五月中旬,我從臺灣到了香港,運回了玉佛一尊,(明德法師等)檳城佛學會供養的;『大正藏經』一部,一些私人的衣物;籌建精舍的功德款,當然也帶回了。回台已是六月底了,為了精舍的建築,布置佛堂及用具的準備,也覺得忙累。九月十一日,舉行落成開光禮。十月中,在善導寺講了一部『妙慧童女經』。十一月中,善導寺舉行佛七及彌陀法會。身體衰弱的我,在這不斷的法事中,沒有心力去顧慮別的,不會去注意環境的一切。

暴風雨要來了,但不可思議的因緣也出現了!四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(彌陀誕),是一個難於理解的日子。彌陀法會終了,我極度疲乏,要演培當天回新竹去,主持明日上午新竹方面每週一次的定期講演。但演培回答說:「不,我要去汐止彌勒內院看慈老」。他的個性、說話,就是這樣直撞的。他非要那天趕上彌勒內院;慈航法師是他曾經親近的法師,不忘師長而要去瞻禮,我是不應該阻止的。那天晚上,我趕回新竹而他去了汐止。由於身體的過於疲勞,心裡多少有點不自在。

第二天下午,演培回精舍來,神情有點異樣。據他說:他一到彌勒內院,慈老一見就說:「演培!中國佛教,今天在我與你的手裡」。演培驚異得有點茫然,慈老將一篇文章向關外(那時在閉關)一丟:「你自己去看吧」!這篇文章的題目是:「假如(也許是「使」)沒有大乘」。文章是慈航法師寫的,是批評我,應該說是對我發動的無情攻擊。文章的大意,說我要打倒大乘,提倡小乘佛教,提倡日本佛教。說我想做領袖,問我到底是誰封了你的。文章還只寫成三分之一。演培就向他解釋說:「導師(指我)提倡中觀,不正是大乘嗎?怎麼說他要打倒大乘?他還寫了一部『大乘是佛說論』呢!日本佛教,導師以為在我國現有的社會基礎上,要模倣也是模倣不成的。老師不要聽別人亂說」!慈航法師與演培,有師生的關係,對演培也有好感,所以說了大半天,終於說:「好!文章你拿去,我不再寫了,等打回大陸再談」。演培還告訴我:慈老向他做了個特別表情,輕輕的說:「有人要他(指我而說)好看,等著看吧」!我聽了這些話,似信非信,但那篇沒有完成的文章,真真實實的擺在我的面前。我想,我稱歎緣起性空的中道,說唯識是不了義,慈航法師提倡唯識宗,也許因此而有所誤會。因此,我把這篇沒有完成的文章,寄給香港的優曇同學──慈航法師的徒孫,希望他能為我從中解說,我是沒有打倒唯識宗的想法的。不知道我是睡在鼓裡,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。有眼不看,有耳不聽,不識不知的過日子,竟有我那樣的人!

我不能專顧自己了,非得敞開窗戶,眺望這世間──寶島佛教的一切,情況逐漸明白過來。原來,慈航法師寫對我攻擊的文章,已是三部曲中的第二部。長老大德們隱蔽起真情實況,而展開對我的致命一擊。打擊方式,逐漸展開,以「圍勦圓明」的姿態開始──第一部。由中國佛教會(李子寬主持的時代)派遣去日本留學的圓明,蘇北人。他是白聖法師在上海靜安寺的同事;南亭法師在上海青蓮庵(在九畝地)的學生;也是來台灣後,追隨慈航法師的得力助手。我在上海,也見過兩次面,點過兩次頭。不會與人打交道的我,當然沒有什麼話說。不過在日本開會期間,倒也幾乎天天見面。但這是大家在一起相見,不曾有什麼私人的交往。圓明在日本留學,當然會受到日本佛學的某種影響(也可說是進步),寫些介紹或翻譯,應如何改革的文章,在『覺生』(臺中出版)上發表;『海潮音』也登過一二篇譯稿。當然,他所說的,不合長老大德們的傳統理念。不知為了什麼;圓明在一次寫作中,要臺灣的法師們,向印順學習。蘇春圃寫了一篇批駁胡適的文字,請慈航法師鑒定。慈航法師是直性直心,想到寫到,就加上「按語──一、二、三」而發表出來。圓明是胡適的崇拜者(六十年代,為了六祖『壇經』,批評錢穆的楊鴻飛,就是圓明的現在名字;他似乎始終是胡適崇拜者),對蘇文大加批評,並對三點按語,也一一的痛加評斥,結論還是要慈老跟印順學習。這真是豈有此理!慈航法師是菩薩心腸,但到底沒有成佛,對這些有損尊嚴的話,也還不能無動於中。圓明有言論的自由,但我可被牽連上了。當時的中國(從大陸來的)佛教界,發動了對圓明的圍勦,有批評的,有痛罵的。並由中國佛教會──會長章嘉大師、祕書長吳仲行,通知各佛教雜誌,不得再登載圓明的文字。

在表面上,文字上,大陸來台的法師居士們,幾乎是一致的痛惡圓明。但在口頭宣傳上,部分人(攻擊我的核心人物)卻另有一套。傳說,不斷的傳說,傳說得似乎千真萬確,圓明不是要大家向印順學習嗎?傳說是:圓明的敢於發表文章,是受到印順支持的。進一步說,那一篇文章是印順修改的;那一篇是印順所寫而由圓明出名的。甚至說:『覺生』的編輯部,實際是在新竹的福嚴精舍。無邊的口頭宣傳,從臺北到台中,到處流行(我偶爾也聽到一點,但事不關己,一笑而已)。這麼一來,圓明的一切,都應由我來承擔責任。「邪知邪見」、「破壞佛法」、「反對大乘」、「魔王」……這一類詞彙,都堆集到我的身上了。舉一切實的事例吧!四十三年正月初,臺籍信徒李珠玉、劉慧賢(可能還有侯慧玉),是善導寺(護法會)的護法。他們從汐止靜修院來,向我作新年的禮敬。他們說:「當家師說:圓明有信給慈老,說過去的文章,都是印順要他這樣寫的,並非他的本意」。他們問我:「到底有沒有這回事」?我說:「我也聽說圓明有信給慈老。慈老與我,也可能多少有點誤會,但我信任他的人格,他是不致於妄語的,你們倒不妨直接向慈老請示」。後來李珠玉等告訴我:慈老說:「圓明只是說:他是為真理而討論,對慈老並沒有什麼惡意。信裡也沒有提到印順」。我說:「那就是了,你們明白了就好。不必多說,多說是沒有用的」。──明裡是圍攻圓明,暗裡是對付印順,這是漫天風雨的第一部。

由慈航法師寫文章──「假如沒有大乘」,是對我正面攻擊的第二部曲。當時的慈航法師,道譽很高。趙炎午、鍾伯毅……護法長者們,對慈航法師都有相當的敬意。如慈航法師而對我痛加批評,那末,護法長者們對我的觀感,是多少會有影響的。所以,長老法師們與慈航法師,平時雖未必志同道合,而為了對付我,長老法師們,還有少數的青年義虎,都一個個的先後登上秀峰山彌勒內院(當然一再上山的也有),拜見慈航法師。大家異口同聲,要慈老出來救救中國佛教。要慈老登高一呼,降伏邪魔,否則中國佛教就不得了!長老法師們那樣的虔誠,那樣的懇切,那樣的護教熱心!在關中專修的慈航法師,終於提起筆來,寫下了「假如沒有大乘」。因緣是那樣的不可思議,演培那天非要上秀峰山去見慈老不可!也就這樣,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,忽而兵甲不興。希有!希有!我不能不歌頌因緣的不可思議。

先造成不利於我的廣泛傳說,再來慈航法師的登高一呼,使我失盡了佛門護法的支持,那末第三部曲一出現,我就無疑的要倒下去了。雖然第二部曲沒有演奏成功,但第三部曲的演出,已迫在眉睫。「山雨欲來風滿樓」,要來,總有將來未來的境界先來。十二月初八日晚上,善導寺(在我宿舍的外面客室)有一小集會。來會的,有白聖法師、佛教會祕書長吳仲行、南亭法師、周子慎居士。代表發言的,是吳祕書長與周居士。問我對圓明的看法;是否贊同圓明的思想。我大概說:圓明留學日本,多少學到些治學方法;如考據是治學的方法之一,但考據的結果,不一定就是正確。我說:圓明譯介部分的日本學者的思想,至於圓明自己對佛法的思想如何,我完全不知道。周居士又說了些相當動聽的話:臺灣光復不久,部分還存有思慕日本的意識。我們萬不能提倡小乘佛教,提倡日本佛教!但在我看來,日本佛教就不是小乘佛教,小乘佛教就一定反對日本佛教。說提倡小乘而又提倡日本佛教,原是極可笑的,但我又從那裡去解說呢!我只能對自己負責,我沒有承認與圓明的思想一樣(因為我不知道他的思想到底怎樣),也不承認與圓明有什麼關係(實在沒有關係),這當然不能滿足來會者的願望。末了,吳仲行祕書長把桌子一拍說:「為共產黨舖路」(陳慧復居士在旁,為此而與他吵了幾句),就這樣的走了。這樣小小集會,就這樣的結束了。

吳秘書長的一句話,我直覺得裡面大有文章,但也只能等著瞧了。這一晚的集會,我不知到底是誰安排的?目的何在?這可能是佛門的幾位護法長者所促成(可能是子老在幕後推動)的。希望能見見面,交換意見,增進友誼。沒有幾天,在華嚴蓮社又有一次(午)聚餐會,是護法長者們出名邀請的,法師與居士,也來了好多位。午餐時,大家談談佛教,交換意見,並有以後能半月或每月舉行一次的提議。護法長者們的好意,是可感的!但第三部曲就接著正式推出了。

國民黨中央黨部,有一種對黨員發行而不向外界公開的月刊(半月刊?),常時的最近一期,有這麼一則:(大意是)據報:印順所著『佛法概論』,內容歪曲佛教意義,隱含共匪宣傳毒素,希各方嚴加注意取締。這當然是佛教同人而又是國民黨黨員的,將我所著的『佛法概論』,向黨方或保安司令部密報,指為隱含共匪宣傳而引起的。吳祕書長就去見中佛會會長章嘉大師,認為中佛會應該要有所表示。章嘉大師是一向信任李子寬的,所以要他與子寬協商。那時,子老只是中佛會的普通理事,祕書長沒有向他徵求意見的必要。就立刻以中佛會(四三中佛祕總字第一號)名義,電臺灣省分會、各縣市支會、各佛教團體會員、佛學講習會等,「希一致協助取締,勿予流通傳播」,並以副本分送內政部、省政府、省保安司令部、省警務處、各縣市政府,以表示中佛會的協助政府。這一天,是國曆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。子老每說:「大家正高叫刀下留人,就卡嚓一刀的砍了下去,太厲害了」!

這當然是對我最嚴重的打擊了。假使我一向是個活動人物,到處弘法,到處打交道的,經過中佛會的特電,也許會到處碰壁,避而不見,或相見而不再相識,「門前冷落車馬稀」,不免有點難堪!好在我與各縣市佛教會等,一向沒有聯繫,認識的也沒有幾人。我一向是從新竹福嚴精舍到臺北善導寺,從善導寺到福嚴精舍及近鄰一同寺。現在見面的,還是這幾張熟面孔。大家(悟一與常覺,新近從香港來,適逢其會,也難為他們了)不是著急,就氣忿不平,沒有嫌棄我的表情。所以我還是平常一般,不過心裡多一個疙瘩而已。

中佛會行文以來,年底年初,傳播的謠言,也越來越多。有的說:印順被逮捕了。有的說:拘禁了三天。也有說,不敢到臺北來。也有說:躲起來了。我並不樂意去聽這些,但偏有好心人,要傳到我的耳朵裡。我心裡有點慚愧了!古語說;「我雖不殺伯仁,伯仁由我而死」。現在是:「我雖沒有造口業,而無邊口業卻為我而造」。我對子老說:「子老!我要闢謠」。他問我怎麼個闢法?我說:「公開宣講佛法」。於是正月十五日前後,在「中央日報」刊登了講法的廣告。講了七天,聽眾倒還是那麼多。講題是:「佛法之宗教觀」、「生生不已之流」、「環境決定還是意志自由」、「一般道德與佛化道德」、「解脫者之境界」。我這麼做,只是表示了:印順還在善導寺,還在宣講佛法;我以事實來答覆謠言。這樣一來,那些離奇的謠言──口業,大大的減少了,但口業是不能完全絕跡的。

在暴風雨的驚濤駭浪中,也許真正著急的是子老。他是我來臺的保證人,邀我來臺的提議者,我又是善導寺(善導寺由護法會管理,子老是護法會的會長)的導師。我如有了問題,他忠黨愛國,當然不會有問題,但也夠他難堪的了。而且,善導寺又怎麼辦呢!子老應該是早就知道的,知道得很多很多。他有時說:「問題總要化解」。他從不明白的對我說,我以為不過是長老法師們對我的誤會吧了!但他是使我成為問題的因素之一,他怎麼能消弭這一風波於無形呢!無論是圍攻圓明,慈航法師出面寫文章,以及向黨(政)密告,而真正的問題是:我得罪(障礙了或威脅)了幾乎是來臺的全體佛教同人。

與我自己有關的,是:一、我來臺去日本出席世佛會,占去了長老法師們的光榮一席。二、我來了,就住在善導寺。主持一切法務,子老並沒有辭謝南亭法師,而南亭法師就從此不來了。但是,離去善導寺是容易的,忘懷可就不容易了(這又決不只是南亭法師,善導寺是臺北首剎,有力量的大心菩薩,誰不想主持這個寺院,舒展抱負,廣度眾生呢!三、我繼承虛大師的思想,「淨土為三乘共庇」。念佛,不只是念阿彌陀佛,念佛是佛法的一項而非全部;淨土不只是往生,還有發願來創造淨土。這對於只要一句阿彌陀佛的淨土行者,對我的言論,聽來實在有點不順耳。四、我多讀了幾部經論,有些中國佛教已經遺忘了的法門,我又重新拈出。舉揚一切皆空為究竟了義,以唯心論為不了義,引起長老們的驚疑與不安。五、我的生性內向,不會活動,不會交往,更不會奉承迎合,容易造成對我的錯覺──高傲而目中無人。

子老,是使我陷於糾紛的重要因素之一。起初,他以中佛會常務委員身分,護持會長章嘉大師而主持了中佛會;又扶植(宋)修振出來主持臺灣省分會;又是宗教徒聯誼會的佛教代表。他未免過於負責,不能分出部分責任,讓佛門同人來共負艱巨,所以弄得大家不歡喜。出席日本的世界佛教徒友誼會,代表限定五人,而他偏要從香港來的我去出席。在我來臺灣的半個月前,中國佛教會改選,他已失去了常務理事,而只是一位普通理事了。是非是不用說的,但足以說明中國(從大陸來的)佛教同人對他的觀感。在人事方面,為了紀念法舫法師的追悼會,(南亭法師不主張開,不來出席)子老開始與南亭法師間的誤會(這是陳慧復居士說的,但我想,不會那樣簡單)。白聖法師與吳祕書長,是子老的同鄉(白聖法師還是應城小同鄉),而不知為了什麼,彼此間都存有很深的意見。

當然最重要的,還是善導寺。善導寺是李子寬與孫(立人將軍夫人)張清揚居士,捐一筆錢而以世界佛學苑名義接下來的。為了維持困難,組成(四十八人)護法會,子老是該會的會長。在善導寺大殿佛像,幾乎被封隔起來時,長老法師們當然沒有話說。等到善導寺安定了,清淨了(部分還沒有遷出去),信眾逐漸集中起來,在長老法師們的傳統觀念裏,寺院是應該屬於出家人的。善導寺是臺北首剎,大殿莊嚴,沒有出家人來領導法務,是不行的。大醒法師離開後,子老曾親自領導法務,講過『金剛經』,但這是信眾們所不能滿足的,於是禮請南亭法師為導師。導師是只負法務,而不能顧問人事與經濟的;這一局面,當然難以持久。恰好我來了,住進善導寺,衰弱的身體,也就將法務維持了下來。

這樣,為了善導寺,對付子老,就非先對付我不可。如我倒了,子老維持善導寺的局面,也就非成問題不可。這是長老法師們對付我的深一層意義(所以這次問題結束,善導寺還要一直成為問題下去)。

還有,演培是多年來與我共住的,過分的到處為我揄揚(續明就含蓄得多了),不免引起人的反感。他來臺灣主持臺灣佛教講習會,與舊住臺灣佛教講習會的青年法師間有了問題。演培原是慈航法師的學生,但十多年來已接近了我。四十二年春天,續明與仁俊到了臺灣。年底,悟一與常覺也到了福嚴精舍。那時,慈航法師的學生──唯慈與印海,已住在福嚴精舍。而妙峰、幻生、果宗等,也到了新竹靈隱寺,演培主持的講習會來旁聽。講習會裡,當然還有一部分臺籍同學。這似乎是佛教青年,向福嚴精舍而集中,這可能成為佛教的一大力量。圓明又這樣的為我作不負責的義務宣傳。長老法師們看來,對佛教(?)的威脅太大,那是不得了!不得了!無限因緣的錯雜發展,終於形成了非去我不可的漫天風雨。

值得欣幸的是:當時的政府,已經安定;政治已上了常軌,對治安也有了控制。所以,對於密報,或有計劃的一次接一次的密報,如沒有查到真實參加組織活動的匪諜嫌疑,決不輕率的加以拘捕。我在這次文字案中,沒有人來盤問我,也沒有被傳詢、被逮捕。由於政治的進步,我比(幾年前)慈航法師及青年同學們,實在幸運得多了。後來,以請求修改,重新出版而銷散了漫天風雨。我還是過去那樣的從善導寺而福嚴精舍,從福嚴精舍而善導寺。在中國(大陸來的)佛教界,從臺中到臺北,幾乎全體一致的聯合陣線,對我僅發生了等於零的有限作用。我憑什麼?我沒有祈求佛菩薩的加被,也沒有什麼辦法。我只是問心無愧,順著因緣而自然發展。一切是不能盡如人意的,一切讓因緣去決定吧!


『佛法概論』這部書,曾為了他(在香港)的出版,我沒有轉移到重慶,而免了陷身大陸的災難。也為了他的出版,為人密報「為共產黨鋪路」。假使這本書是人的話,那應該說恩人還是冤家呢!

國曆四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,中佛會特電協助取締。子老要我呈請再審查。就在一月二十五日,請中佛會轉呈有關機關,請求再予審查(附上『佛法概論』)。當時分三項來申明理由──「關於佛法概論者」,「關於個人者」,「關於來臺以後」。「關於佛法概論者」部分,是這樣寫的:

共產主義之毒素,主要為唯物主義,鬥爭哲學,極權政治。概論一再說到:佛法不偏於物;不從物質出發而說明一切;不同情唯物之認識論,且指斥為:結果反成為外界的奴隸。……庸俗徇物。其非唯物主義,彰彰明甚。佛法重於自他和樂,重於慈悲,且指「惟有瞋恚,對有情缺乏同情,才是最違反和樂善生的德行。……惡心中,沒有比瞋恚更惡劣的」。其反對殘酷鬥爭,極為明白。至於極權政治,尤與本論相反。蓋佛教僧團,純為民主生活。「佛法的德行,是以自他(和樂)為本,而內淨自心,外淨器(世)界」。純本於佛法立場,與馬列之共產主義,絕無少分之相染。北拘羅洲為福地,無家庭組織,故「無我我所,無守護者」。無男女之互相佔有,無經濟之彼此私有,此全依經典所說。若更有智慧與慈悲,則為淨土。以世俗論之,此為古代所有之理想社會,與禮運之大同,耶教之天國,西人之烏托邦相近。此實為東西哲人共有之理想,而佛法則主以「身心淨化」、「自他和樂」、「慈悲智慧」之德行而實現之。此為馬列共產黨徒所抨擊,與鬥爭的共產主義,絕不相合。以印順所解,民主自由平等之社會,不應有問題,問題在仇恨鬥爭之暴行,此國父之以鬥爭的共產主義為病理的是也。

『佛法概論』雖以避難香港,出版於民國三十八年。然其中之第三章至十二章,並是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之講稿,且有據更早所說者,如自序所說。

『佛法概論』而被認為有問題的,主要是北拘盧洲。這原是民國三十三年在四川的講稿,發表在『海潮音』,當時都是經過新聞檢查而刊布的。這一講稿,還受到虛大師的獎金,我怎麼也想不到是會有問題的。四大部洲說,與現代的知識不合,我解說為:這在古代是有事實根據的,不過經傳說而漸與事實脫節。拘盧即今印度的首都德里,為古代婆羅門教的中心。北拘盧,也就是上拘盧,在拘盧北方,所以說:「傳說為樂土,大家羨慕著山的那邊」。我畫了一幅地圖,北拘盧泛指西藏高原。常時是抗 戰時期,即使是三十八年,西藏也還沒 有陷落,能說我所說的北拘盧洲(福地 ),隱隱的指共產區而說嗎?我對四大 部洲的解說,與舊來的傳說,有點不合。這不是我的不合!而是四大部洲的傳說,與現代所知的現實世界不合。為了免除現代知識界的誤會,作一合理的解說, 這算「歪曲佛教意義」嗎?其實,王小徐的『佛法與科學』;虛大師的『真現實 論』,都早在我以前,嘗試新的解說,以免現代知識界的誤會了。

過了幾天,子老告訴我:這樣的申請再審查,還不能解決問題。為什麼?這 也許是政治的常例。既經明令取締,不能就此收回成命。如收回成命,不等於承 認明文取締的誤會了嗎?子老要我申請修正,我就順從他的意思,由中佛會轉呈 (二月五日),申請修正,呈文說:

敬呈者:印順於民國三十八年,在香港出版之『佛法概論』,專依佛法立 言,反對唯物、極權、殘暴,以智慧慈悲淨化人類。 佛經浩如煙海,佛法概論九十三頁(解說北拘盧洲部分)所敘,因在逃難 時,缺乏經典參考,文字或有出入。至於所說之北拘盧洲,雖傳說為福樂 之區,然在佛教視為八難之一,不聞佛法,非佛教趨向之理想地。必有真 理與自由,智慧與慈悲,乃為佛徒所仰望之淨土。「如九十三頁有應行修正刪易之處,當遵指示修改。懇轉請政府明示,以 憑修正」。

這樣的申請再審查,再修正,也有人來善導寺,索取有關北拘盧洲的資料, 抄了一大段的『起世因本經』回去。三月十七日,中佛會得到有關方面的通知, 要我「將佛法概論不妥部分,迅即修改,檢呈樣本,以便轉送」。這是准予修改 而重新出版了。對四大部洲的解說,沒有改動,只將地圖省去。對北拘盧洲的解 說,少說幾句,簡略為: 北拘盧洲……大家渾渾噩噩,沒有家庭組織;飲食男女,過著無我我所, 無守護者的生活。沒有膚色──種族的差別。……這該是極福樂的,然在 佛法中,看作八難之一。……要在社會和平,物產繁榮的基礎上,加上智 慧與慈悲,真理與自由佛法流行,才是佛教徒仰望的淨土。

修正樣本轉了上去,到國曆四月二十三日,得中佛會通知,將修正樣本也發 了下來,「希將印妥之修正本,檢送四冊來會,以便轉送」。驚濤駭浪的半年,總算安定了下來。這一次,我沒有辦法,也從不想辦法,在子老的指點下,解除 了問題。雖然,他是我之所以成為問題的因素之一,我還是感謝他。

這一意外的因緣,使我得益不少。一、我雖還是不會交往,但也多少打開了 窗戶,眺望寶島佛教界的一切,漸漸的了解起來。這可說是從此進步了,多少可 以減少些不必要的麻煩。二、我認識了自己。在過去,身體那麼衰弱,但為法的 心,自覺得強而有力,孜孜不息的為佛法的真義而探求。為了佛法的真義,我是 不惜與婆羅門教化,儒化,道化的神化的佛教相對立。也許就是這點,部分學友 和信徒對我寄予莫大的希望、希望能為佛法,開展一條與佛法的真義相契應,而 又能與現代世間相適應的道路。『印度之佛教』的出版,演培將僅有的蓄積獻了 出來。續明他們去西康留學,卻為我籌到了『攝大乘論講記』的印費。特別是避 難在香港,受到妙欽的長期供給。這不只是友誼的幫助,而實是充滿了為佛法的 熱心。學友們對我過高的希望,在這一次經歷中,我才認識了自己。我的申請再 審查,還是理直氣壯的。但在申請修正時,卻自認「逃難時缺乏經典參考,文字或有出入」。我是那樣的懦弱,那樣的平凡!我不能忠於佛法,不能忠於所學, 缺乏大宗教家那種為法殉道的精神。我不但身體衰弱,心靈也不夠堅強。這樣的 身心無力,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,我能有些什麼作為呢?空過一生,於佛教無補 ,辜負當年學友們對我的熱誠!這是我最傷心的,引為出家以來最可恥的一著!


漫天風雨所引起的驚濤駭浪,雖然過去了,多少總還有點餘波蕩漾。子老與 善導寺還是這樣,我還是這樣,福嚴精舍也還是這樣。老問題一模一樣。怎麼就 能安定呢?我只慚愧自己的懦弱,多少做些自己所能做的。至於「報密」之類, 事關機密,我根本不會知道,所以也從不想去知道。

四十三年(四十九歲)十一月中旬,我應性願老法師的邀請,去菲律賓弘法 。直到四十四年三月底,我通知子老,決定回臺灣主持佛誕。不幾天,我接到臺 灣來的歡迎信,蓋著「歡迎印順法師弘法回國籌備會」的木戳。我對歡迎歡送的大場面,一向感不到興趣,所以立刻給子老一封信,信上說:有二、三人來機場 照料就好,「切勿勞動信眾,集中機場歡迎」。四月初六日,我回到了臺灣。起 初,演培他們怕我著急,不敢說;但到了晚上,終於說出了緊張的又一幕。

弘法回國歡迎會的擴大籌備,是一位居士倡議的。中佛會緊張起來,立刻召 開臨時會議,要子老去出席。吳祕書長發言:印順弘法回國,就這樣的盛大歡迎 ,那我們會長(章嘉大師)出國弘法,又該怎樣歡迎?這樣的炫耀誇張,非制止 不可。要子老負責,不得率領信眾去機場歡迎(朱鏡宙老居士也支持吳祕書長的 意見)。子老說:「我可以不率領信眾去歡迎,但我是要去的。新竹等地有人去 機場,我可不能負責」。就這樣,接受了「不得歡迎」的決定。到了當天,信眾 來多了。子老宣布:大家留在善導寺歡迎,不要去機場。信眾人多口雜,鬧烘烘 的那裡肯依。子老又不能明說,這是中佛會特別會議所決定的,真使他為難。忽 然想起了,將我的信找出來,向大家宣讀:「切勿勞動信眾,集中機場歡迎」, 這是導師(指我)的意思,大家應尊重導師的意見,信眾這才留在善導寺。我不是「先知」,怎麼也想不到中佛會會為此而召開會議。這是又一次的不可思議因 緣,中佛會的緊急決議,幫助完成了我的意願──「切勿勞動信眾,集中機場歡 迎」。

民國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國曆五月,我出席泰國佛元二千五百年的盛大慶 典,回國經過香港。陳靜濤居士對我說:「你上次(經過香港去泰國)離開這裡 ,沒有幾天,就有人調查你來了。我說:印順是太虛大師以下,我最敬愛的法師 。我把辦公桌上的玻璃板移開,露出我的身分證明,告訴他:我就是這裡的負責 人之一。你為什麼調查?是報銷主義嗎(這句話的含義,我不太明白)?那人沒 趣的走了」。靜老對我說:「我想你不會因此而懊喪的。你要信任政府,調查是 對你有利的」。我說:「是的,臺灣信徒也有人這樣說」。那時,離四十三年的 驚風駭浪,已足足的三年了,餘波還是在蕩漾不已。

據說,我當然沒有看到,對於調查我的案卷,堆積得也真不少了。我從這裡 ,更深信世間的緣起(因緣)觀,緣起法是有相對性的。有些非常有用,而結果是多此一著。有些看來無用,而卻發生了難以估量的妙用。我的身體是衰弱的, 生性是內向的;心在佛法,對世間事緣,沒有什麼興趣。這對於荷擔復興佛教的 艱巨來說,是不適合的,沒有用的,但好處就在這裡。我在香港三年,住定了就 很少走動。正如到了臺灣,只是從福嚴精舍到善導寺,從善導寺回精舍一樣。在 香港,屬於左派的外圍組織不少,局外人也並不明白。如我也歡喜活動,偶爾去 參加些什麼會,那即使簽一個名,我就不得了。我憑了這無視世間現實,在政局 的動盪中,安心地探求佛法。我才能沒有任何憂慮的,安然的渡過了一切風浪。

餘波蕩漾何時了?這大概可從中佛會(子老對中佛會的關係,一般是看作代 表我的),善導寺的演變,而可作大概的推定。國曆四十四年八月,中佛會改選 ,理事長當然是章嘉大師,祕書長卻改由林競老居士擔任。中佛會的力量,有了 變化。舊權力的戀戀不捨,原是眾生所免不了的,於是種種為難,林競竟無法推 行會務,引退而會務陷於紛亂。章嘉大師迫得向中央呈請,停止中佛會的活動, 於國曆四十五年八月四日,明令成立中國佛教整理委員會。到四十六年夏天,整理改選完成。改為委員制,由內政部推派陳鯤任祕書長,使中佛會居於超然地位 。國曆四十九年四月改選,又恢復了理事長制,由白聖法師任理事長。為了適應 教內的情勢,前祕書長吳仲行,只好屈居幕後。後來,吳祕書長有點厭倦,也許 失望了,與白聖法師疏遠了。末了,去執行律師的業務。大概四十六年後,中佛 會不會對我有不利的企圖了。到了四十九年,我與子老的關係改變,子老也不再 顧問中佛會,對我當更不會有什麼了!

善導寺,起初我還是導師,這當然還要餘波蕩漾下去。後來我離開了,直到 道安法師出來負住持的名義。子老對善導寺,我對善導寺的關係,完全改觀。此 後,即使有些無傷大雅的蜚語,不妨說問題解決了。

因緣,無論是順的逆的,化解是真不容易!


民國二十年(二十六歲)五月起,我開始患病,終於形成常在病中的情態。 但除了睡幾天以外,還是照樣的修學。我身高一七六‧五公分。從香港到台灣( 四十一年)時,體重一百十二磅;等到菲律賓弘法回國(四十四年),體重不斷減輕,減到一百零一磅。我是真的有病,病到不能動了。

在我的回憶中,夏天(廈門,尤其是武漢)天氣熱,日長夜短,往往睡眠不足。所以病瀉以後,精神就一直無法恢復。身體弱極了,三十年(三十六歲)秋 ,曾因瀉虛脫而昏迷了一點多鐘。昏了二三分鐘的,還有在重慶南岸慈雲寺(三 十年秋),開封鐵塔寺(三十五年夏)等。我覺得,我只是虛弱,飲食不慎就消化不了吧了,我是沒有病的。

四十三年(四十九歲)底,肺部去照了一次x光,說我有肺結核。我沒有重視,還是去菲律賓弘法。四十四年(五十歲)回來,精舍的住眾,增多到十五、六人,所以就開始作專題宣講。但身體越來越不濟了,飲食越來越不能消化。中 秋前後,因服中藥而突發高燒,這才到臺北診治,斷為肺結核,要長期靜養。於是在重慶南路某處,臨時租屋靜養,足足躺了六個月。

我的病也有些難以思議。經醫師的診斷,我的肺結核是中型的,病得很久很久,大部分已經鈣化,連氣管也因而彎曲了。在我的回憶中,我只是疲憊不堪, 沒有咳嗽(傷風也不多),沒有吐血,沒有下午潮熱的現象。難道疲憊不堪,就 是這麼重的肺病象徵嗎?年齡漸漸大了,壞也壞不到那裡去,後來索性不問他。 現在回憶起來,我不承認有病,對我的病是最適合的。如在抗戰期間,一心以為 有病,求醫求藥,經診斷而說是肺病,那時還沒有特效樂,在病的陰影下,早就 拖不下去了。為什麼不承認有病,不調理診治?最主要的是沒有錢,那末,沒有錢也並不太壞。同時,我雖然疲累不堪,但也不去睬他。或有新的發見,新的領會,從聞思而來的法喜充滿,應該是支持我生存下去的力量。我對病的態度,是不足為訓的,但對神經兮兮的終日在病苦威脅中的人,倒不失為一帖健康劑。

實際上,我那時是病輕累重。肺部是那 樣的大部分鈣化了,也不該如此嚴重。飲食不能消化,經腸胃檢查,也沒有病,只是機 能衰退。當時我使用日本進口的溫灸器,增 加飲食,幫助消化,身體一天天好起來,體 重最高增加到一百三十四磅。從四十六年( 五十二歲)以來,我比出家以來的那一年,都要健康得多。然而,儘管健康,相 反的身心都衰老了。

五十六年(六十二歲)底,五十九年(六十五歲)夏,體重又不自覺的退下來(一百二十磅左右),又漸有疲累的感覺。檢查了二次,肺部還是那樣,其他 也沒有什麼病。好心的弟子們,為我求醫求藥。我有時似乎那麼彆扭,不要這個 ,不要那個。只因為我現在並沒有病,是隨年齡的增加而機能衰退。這應該說是老,老是終久要來的,你能使他不老嗎?


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來臺灣,住在善導寺。不能回去,又別無去處,南亭法師又事實上辭去了善導寺導師,我就在這樣的情形下長住下來。四十二年底的 漫天風雨,使我認識到問題的癥結:住在善導寺,我是永不會安寧的。可是,子 老雖為構成問題的要素,而問題的消散,也還是虧了他。在道義上,我還不能說 離去。四十三年冬天,演培主持的臺灣佛教講習會畢業了,有幾位想來福嚴精舍共住,所以我又增建了房屋。增建的是關房,關房外是小講堂,另外有臥室四間 。我是準備在可能的情況下,退出是非場,回精舍來與大家共同研究的,這是我 當時的心願。但四十四年從菲島回來,病就重了,足足的睡了半年。在我臥病的 時間,善導寺法務由演培維持。

四十四年底,子老在伍順行的宴會中,受到了心悟的嚴厲指責,說他將寺院 佔為己有,不肯交給出家人。在這麼多的人面前,應該是很難堪的。這還是老問題,善導寺的大殿莊嚴,地點適中,長老法師們,就是以經懺為佛事的,誰不想 藉此而一顯身手呢!子老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,來與正在靜養中的我商量,要 我出來負住持的名義。我同情他的境遇,在可能的條件下答應了他。前提是:不 能有住持的名義,而一切還是老樣。因為這麼做,將來被人公開指責的,將不是 他而是我了。這就是,善導寺要改取一般寺院的規制。對寺務,舊有的積餘,仍 由護法會保管,移交一萬元就得。以後,經濟要量入為出,凡用之於寺院或佛教 的,護法會不宜顧問。經濟公開,賬目可由護法會派人(定期的)審核。護法會 不得介紹人來住,以免增多人事的煩累。子老都同意了,但還有更先決的條件: 我一直還在靜睡中,起來也未必就能躬親寺務,要有一得力的監院,平時代為處 理一切才成。沒有人,那我也只有無能為力了。

演培來了,他是那麼熱心的希望我接下來。要有一位能代我辦事的監院,要 演培回精舍去與大家商議,看看有沒有可能。他回來(似乎與悟一同來)答覆我 ,商定的辦法是:在三年任期內,由演培、續明、悟一──三人來輪流擔任,並推定悟一為第一年的監院。事情就這樣的決定了,四十五年(五十一歲)正月底 (國曆三月四日),舉行住持的晉山典禮。我是整整的睡了半年,從床上起來, 就被迎入善導寺的。身體虛浮而不實,幾乎晉山典禮也支持不下來(這是一直沒 有活動的關係)。那年秋季,又在南港肺結核療養院住了三個月。這才明白了: 病情就是這樣,身體能這樣也就很難得了,我不必再為病而費心。

悟一是香港鹿野苑的四當家,曾在淨業林管理庶務,有過一年多的共住時間 。由於淨業林共住,所以在鹿野苑紛擾而混亂的情況中,經續明的推介,我為他 辦理手續來臺的,來臺就住在福嚴精舍。從四十五年一直到我離開善導寺,悟一 始終是領導寺眾,早晚上殿,一起飲食,不辭勞苦。寺裏有了餘款,在取得我的 同意之下,就用來修飾房屋,添置必須的器具。總之,悟一年富力強,有事業心 ,在民國以來,以辦事僧為住持的原則下,這不能不說是難得的人才!

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,我決定要往來於福嚴精舍及善導寺之間。精舍增建 以來,我沒有能與大家共住修學,身體好多了,不應該重提舊願嗎?但是,因緣是不由自己作主的。國曆三月四日,章嘉大師圓寂,善導寺忙了一星期。接著( 國曆三月十三日起),善導寺啟建了七天的觀音法會。國曆五月七日,去泰國出 席佛元二千五百年的大慶典,便中訪問高棉,一直到國曆六月七日才回臺。半年 的時間,就這樣的溜走了,我能不為之而惆悵嗎?在泰國時,老學長道源讚歎我 的福報大──善導寺呀,福嚴精舍呀……。我微笑說:「慢慢的看吧」!我對善 導寺及出席國際會議,全無興趣;加上了兩種因緣,我定下了離開善導寺的決心 。我覺得,那時離開使我不得寧靜的善導寺,我內心可以對得住子老了!

那兩點因緣呢?

一、四十四年冬天(我在病中),日本倉持秀峰等,護送玄奘大師的舍利來 台;子老就與倉持等有了聯繫,要送演培去日本,進行演培去日本的手續。子老 曾不止一次的說:希望能得到當局的支持,派四、五位青年法師去日本。做什麼 ?當然是聯繫日本佛教界,反對共產了。為了反共復國,這當然是對的。然子老 忠黨勝於為教,如派圓明去日本,圓明離佛教而為黨服務,他覺得也是很好的,從不曾為佛教的人才損失而可惜。純為佛教而努力,子老也許覺得並不理想。他 從不曾真正的為佛教著想,佛教的青年法師,到底還有多少人呢!林競不失為忠 厚的護法長老者!他在無法推行中佛會會務而辭去祕書長時,曾慨歎為:「中佛會 會務的困離,是將中佛會的任務,(不是佛教)看作政治的一環」。他說:「這 不是那一位,在子寬主持的時代,就是這樣了」。子老為演培進行手續,在我去 泰國時,已大體就緒。然子老與演培,都不肯向我透露,生怕我會破壞了似的。 既然這樣的祕密進行,我偶然聽到多少,當然也不好意思問了。子老是希望我為 他維持善導寺的;而經常幫助我推行法務,相隨十八年的演培,子老卻要暗暗的 送他去日本,我還能說什麼呢!我從泰國回來,演培才向我說明,希望能給予經 濟上的支持。我說:「這是義不容辭的,絕對支持。不過,希望以講學名義去日 本,要有講學的事實而回來」。

二、悟一是江蘇泰縣人。南亭法師是泰縣首剎光孝寺的住持;悟一曾在光孝 寺讀書,是離光孝寺不遠的一所小廟的沙彌。大寺與小廟,地位懸殊,所以過去的關係平平。悟一到了臺灣,除與同戒又同學的新北投妙然,有良好的友誼往來 外,平靜的在精舍住了兩年。自從到了臺北,表現出沈著與精明。現在是善導寺 監院,各方也就觀感一新了。四十五年那一年,章嘉大師呈請中央,成立了中國 佛教整理委員會,以南亭、東初為召集人。這一中國佛教的動態,暗示著派系的 對立。當時,有「蘇北人大團結」的醞釀。演培是蘇北高郵人,也曾為「蘇北人 大團結」而團團轉。從大陸來臺的法師,蘇北人占多數。上有三老:證蓮老(天 寧寺老和尚)、太滄老(金山和尚)、智光老(焦山老和尚,南亭法師的剃度師 ),三老是不大顧問世俗事的。三老下有二老,就是被尊稱為「南老」的南亭法 師,「東老」的東初法師了。長老是領導者,青年法師的團結,表現為『今日佛 教』的創刊(這是四十六年的事)。『今日佛教』有八位(?)社委,地位一律 平等,以表示團結,這是以悟一為主力而開始推動的。我從南港療養院回來,慢 慢的知道了這些。這一地方性的團結,與中佛會的整理委員會相呼應。

悟一是沈著精明而有事業心的。從小出家,如老是依附平淡的,重學的,主張不與人(作權力之)爭的我,雖然出家不是為了打天下,但到底是會埋沒了他 的才能的。自從到了臺北善導寺,在「蘇北大團結」中,傾向於蘇北的集團利益 (當然是為了自己著想)。對我與精舍,看來表面上還是一樣,但我是深深的感 覺到了。當時,為了整理中佛會,為了入黨,子老、悟一、演培,正打得火熱。 我應該怎樣呢!常住在善導寺,以法來約束一切,是可能的。要悟一履行諾言, 一年到了回精舍去,也是不難的。想到了我的出家,我的來臺灣,難道就是為了 善導寺而陷於不可解脫的纏縛中嗎?「蘇北大團結」,等佛教會改選完成,難道 就不會以我為對象嗎?臺北首剎善導寺,對我沒有一些誘惑力,我還是早點離開 吧!我與悟一是心心相印的,他是會知道的(子老與演培,當時都不明白)。不 過,我沒有損害他,正如以建立福嚴精舍名義,而割斷了與淨業林鹿野苑的關係 一樣。

我以書面向護法會辭職。子老知道我決心要退了,就不免躊躇,請誰(為住 持)來為他維持善導寺呢!他一再與我商量善導寺的未來人選。他提議福嚴精舍的三個人,我不能同意。最後我說:「要我提貢意見,那末南亭法師是最理想了 。不說別的,最近在整理佛教會的關係上,你們也非常的協力同心」。子老不以 為然,我說:「那末道安法師,這是趙炎老「恆惕」、鍾伯老(毅,都是護法會 的有力人士)所能贊同的」。他又不願意,我說:「那末演培吧」!我的話,其 實我是譏刺的。子老一心一意的,覺得演培在台灣,未免可惜而要送他去日本, 瞞著我而進行一切手續。可是,他竟然會(白費種種手續,而)將演培留下,繼 任善導寺住持。在子老的心目中,去日本聯絡佛教界反共,還是不及為他維護善 導寺的重要(我的住持名義,僅一年半,我是將善導寺交還護法會,我沒有交給 任何人。善導寺住持,演培是不適宜的。但父子之親,有時還不能過分勉強,何 況師生?有些事,說是沒有用的,要親身經歷一番,才會慢慢理會出來。可是這 麼一來,我對善導寺的關係,斷了而又未斷,斷得不徹底。因為在長老法師們看 來,印順交給演培,這還是印順力量的延續。無論是順的因緣,逆的因緣,一經 成為事實,就會影響下去而不易解脫,因緣就是這樣的。

在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國曆九月十五日,我正式離開了善導寺,心情大為 輕鬆。常時我以什麼理由而提出辭退呢!真正的問題,是不能說的,說了會有傷 和氣。我以「因新竹福嚴精舍及女眾佛學院,需經常指導修學,以致教務寺務, 兩難兼顧」為理由。但就是這些表面理由,又成了逆緣,而受到相當程度的困擾 。


建築福嚴精舍以來,我主要有過四次的建築──四十二年建福嚴精舍;四十 三年冬精舍的增建;四十九年臺北市的慧日講堂;五十三年冬建的妙雲蘭若。說 到建築,要選擇地點;籌劃經費;即使包工,也要有監工的。這些,在我的回憶 中,覺得有些因緣是難以思議的。

說到地點,福嚴精舍的籌建是香港,地也置定了,款項也籌得差不多了(移 在台灣的建築費,主要是從香港帶來的)。為了來臺去日本出席世界佛教徒友誼會,一時不能回去,只好移建在臺灣的新竹,這是出乎意外的。而更意外的是: 地也買了,工也包妥了,出境證也發了下來。所以無論是順緣,是逆緣,只能說 是我的因緣在台灣了。

妙雲蘭若的建築,是想覓地靜修的。台中慈明寺主聖印介紹的北屯那塊地, 非常適宜,準備訂約了,臨時想到水的問題而作罷。在高雄郊區,也看定一塊地 ,準備決定了,聽說大水會淹沒而停止進行。覓地,實在是不容易的!嘉義居士 們自動來信,為我找到一塊山明水秀的好地,要我到嘉義去看。我到嘉義去看, 地在蘭潭旁邊,風景不錯,但附近軍眷多,可能會煩雜些。不知那位提議,蘇祈 財居士有一個果園,大家也就同去看看。果園(隔溪)對面,蘇居士說:「這裡 ,從前岡山玉明老和尚,曾在此靜修;抗戰期間,一位日本禪師也住過」。我向 裏面一望,陰森森的,雜樹縱橫,蔓草叢生,連片板也沒有了。我說:「這裏好 」。偶然的經過,就這樣的決定了。回憶起來,自己也說不出我到底看中了什麼 。我想,也許這塊地有佛緣,與我有緣吧!

說到籌集建築經費,有些非常意外,連說出來也許有人會懷疑的,但確乎是 事實。四十三年(四十九歲)冬,福嚴精舍要增建部分房屋。僅有臺幣壹萬元的 積餘,其餘不知向那裡去籌措。我自己畫了一紙平面圖(大樣而已),決定先去 看一個人,並約一個人談談,再來切實進行。一個星期六上午,我從新竹到了台 北市昆明街林慧力(慈航法師為他取的法名是「慈捨」)家。坐下來,他就談起 :「我告訴我的先生,我有兩個師父。胖胖的師父(指慈航法師)福報大,我供 養些穿的契的就得了。瘦瘦的師父(指我)福報差,在新竹有幾個學生,聽說還 住不下,我想要多少發心。我的先生說:好!樂捐三(或二,記不清了)萬元吧 」!我聽得希奇,從懷中取出那張平面圖說:「今天來正是為了這個呀」!這一 因緣,是不可思議的!慧力與他的先生,關係早已非常疏遠。最近忽而好些,有 時來看看他。數月以後,移住新北投,這因緣怎麼也不可能了!

下午,到了善導寺。晚上,約見的人來了。我要約見的,是劉亮疇居士。我 沒有見過他,也沒有知道他的家世與現況。去年冬天,印海到精舍來住,帶來劉居士的供養美金壹百元,據印海說:劉居士常來善導寺借藏經,此外也不知道。 當時我寫信謝謝他,將近一年了,也沒有聯絡。我為了增建,忽然想起了他。不 過一向沒有關聯,也不存太大的希望。劉居士與太太──胡毓秀居士同來,我不 會閒話,開門見山的說起為了事實需要,想有所增建。他就說:「隨喜!隨喜」 !指他的太太說:「他也要發心多少」。他問我:「香港有可信託的人嗎」?我 說:「陳靜濤居士是絕對可信的」。他沒有說什麼,只說:「明天晚上再來」。 就這樣的走了。星期日晚上,劉居士夫歸倆又來了。拿出一張──應該是什麼公 司的股息單,兩人都簽了字,交給我,數目大約港幣四、五千元。劉居士又說: 「建築費還不夠,下次再供養一點」。後來,先後又交來臺幣,約值美金壹仟貳 佰元。我的增建工程費,可以說,就在這出來的一天,就這樣的解決了。這是可 以求得的嗎?是我所能想像到的嗎?因緣實在不可思議!

建築工程的進行,是很麻煩的。我沒有建築經驗,也沒有興趣與精神去監督 工程,那怎麼辦?我竟每次不用自己操心,而且人都去了別處。回憶起來,也覺得希有。福嚴精舍的建築在新竹,工程包妥,出境證也發了下來。我急著去香港 ,一切工程由一同寺玄深的監督而進行。包工包料,工程還算不錯。到四十三年 冬的增建,是購料包工。木材與水泥備妥了,工也包了,我就趕著去菲律賓。建 材的管理與添購,工程的監督,由精舍的住眾──悟一與常覺等負責。等到四月 上旬回來,不但早已竣工,演培 等都早已來住定了(精舍以後的 增建,是常覺經手,不能說是我 的建築了)。臺北市慧日講堂的 創建,我那時正一年一度的要去 菲律賓,這可為難了。曾任臺北 市議長林挺生先生的令堂,是歸 依我的,法名法觀。講堂的地, 也是向林府購買的。由法觀從旁勸發,林惿灶老居士──林議長的尊翁,答應為我負責工程的一切,建材,工人 ,以及佛龕、經櫥、講桌、水池、草坪,一起承擔。在我去菲律賓後,對講堂的 構造,還代作局部的修正。講堂是填土三尺,而磨石子沒有少少裂痕,可見工程 是很實在的。全部建費,大數捌拾萬元,我是幾元幾角都結清了的。但一切由惿 灶老居士負責代辦,也是不可多得的因緣了!我感謝他,也為佛法的感召而歡喜 !講堂後來又有局部的增建,由黃營洲居士代為經營一切。妙雲蘭若在嘉義,我 又人在臺北,不可能監督工程。天龍寺住持心一,發心為我監工,一天去(工地 )一次或兩次,也真難為他了!我經手的建築,都不用自己監工。有人說我福報 大,我不承認,我就是沒有福德,才多障多災。建築方面,是佛法的感應吧!也 許在這點上,過去生中我曾結有善緣的。


臺北慧日講堂的修建,是我主動的要這樣去做的。我沒有隨順因緣的自然發展,所以引起了意想不到的、不必要的困擾。這又恰好與當時善導寺(與我斷了 而又似乎未斷)的內部風波相呼應,增加了進行的困難。

我與老學長道源去泰國,經一個月的共同生活,他有所感的說:「印老!你原來也是能少說一句就少說一句的」。我說:「是的,你以為我喉嚨會發癢嗎」?我沒有口才,缺乏振奮人心的鼓動力,對宗教宣傳來說,我是並不理想的。我的對外宣講,每是適應而帶點不得已的。那為什麼要建立慧日講堂?我當時有一構想,佛教難道非應付經懺,賣素齋,供祿(蓮)位不可!不如創一講堂,以講經弘法為目的,看看是否可以維持下去!我從不空言改革,但希望以事實來證明。而且,對精舍的學眾,也可給以對外宣揚的實習機會。另一重要原因,是福嚴精舍在新竹,經費是依賴臺北及海外的。海外不可能持久,而臺北方面,福嚴精舍護法會,還依賴善導寺(住持是演培)而活動。然在我的觀察中,善導寺的問題,不久就要到來(這在演培、續明他們,也許不會理解,所以他們也不大熱心於建立慧日講堂)。到那時,與臺北信眾的聯繫,將缺乏適常的地點。所以四十七年(五十三歲)冬,就與幾位居士談起,要他們先代找一塊三、四百坪的地,等明年再進行籌建講堂。我就到菲律賓度舊年去了。

我是四十八年(五十四歲)八月七日(國曆)回台灣的。在菲時,曾接到有關修建的兩封信。一、精舍住持續明來信:國曆四月四日,姜紹謨居士介紹一位徐(大使)夫人,來參加般若法會。他願以臺幣拾萬元,在精舍山上建一觀音殿。續明不肯作主,說要問過老法師。二、曾慧泰來信:孫(立人)夫人張清揚居士,熱心護法,將來建築經費,想請他發心(據說:張清揚居士常去鄰近的黃蘊德居士(法名慧度)家。談起來,對現在的住處,也有些不滿。對佛教,大有要護法而無從護起的感慨。慧度與慧泰、慧琦有往來,也就談到了我,張清揚居士就說了幾句好話。就這樣,他們直覺的以為可護助我修建講堂了)。我立刻回信:在現階段(立人將軍已退職),孫夫人是絕對不可能的。佛教界的內情,居士們不完全懂得!被蘇北佛教界推尊為少老的張少齊居士,與張清揚居士結成兒女親家,張清揚居士也就常住在張府。很早就一切尊重張居士,以張居士的意思為意思,這怎麼可以直接向孫夫人籌款呢!這兩封信,結果都引起了意外。

我回到臺北,曾慧泰與周王慧芬(法名法慧)居士,非常熱心。但有些話,我是不便向他們說的,只是勸他們不要向孫夫人募化。他們竟自以為然,去張清揚居士處,請他為講堂的建築而發心。沒有幾天,張少齊居士主辦的『覺世』,發表了消息,說得非常巧妙。大意是:印順老法師有善導寺的大講堂(我離去了善導寺,誰不知道呢),現又在台北籌建講堂。老法師在菲律賓,有僑領供養美鈔壹萬元;某大使夫人也發心多少,老法師的福報真大!這一消息的反面意義,是:有了大講堂,為什麼要再建?要建,建築費也足夠了,不用再樂施。張居士真不愧為蘇北佛教界的元老!演培與隆根見了這一消息,趕著去質問張居士,認為不應該如此破壞。張說:據馬路新聞(傳說),還不止這數目呢!兩人無可奈何,氣忿的來見我,我說:「你們去質問,根本就是錯了」!這就是向張清揚居士募款得來的反應(還有與慧芬有關的無頭信,可以不必說了)。

所說的徐大使夫人,在危難中曾蒙觀音菩薩的感應,所以要發願建像供養。徐大使調部服務,見到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姜紹謨,知道姜居士現任中佛會常委,就把建觀音殿的事,全權拜託,這才介紹到精舍來。我在八月初,約見了徐氏夫婦與姜居士,我建議要在台北建講堂,如在講堂中供一觀音像,可有更多的人前來禮敬。當然,一切以姜居士的意思而決定(後送來臺幣五萬元而了結此願)。徐夫人曾說到:北投佛教文化館向他建議:修一觀音閣,附幾個房間。這裡風景好,可以來度假、避暑,預算約三十萬元。後來,有人說我搶了別人的護法。唉!來精舍是那麼早,我沒有送禮,沒有登門拜訪,一切出於自願,是我去與人爭利嗎?這一切,歸根結底,還是出於我籌建講堂的一念,否則就不會有這些不必要的干擾!其實,這只是小小的不如意因緣,更大的困擾,還在後面呢!唉!真是好事不如無!


我到台灣來,有那麼多的障礙,主要的癥結,以住在善導寺為第一。脫離這是非場,是我經歷了漫天風雨以來的最大願望。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,我辭去了善導寺住持,這應該可以解決了嗎?然李子老竟把演培留了下來,由護法會請演培任住持,這所以我對於善導寺,斷而又似乎未斷。脫離是非場真不容易!

演培任住持,請悟一為監院;四十七年底,又邀悟一的好友妙然進善導寺為監院(二當家)。演培出國了兩次,等到回來,早上已沒有人上殿。演培一個人去敲木魚、禮誦。演培與妙然不和,悟一卻表示在兩人之間。恰好善導寺收回了部分房屋,悟一大加修理,為了裝置衛生設備,子老與悟一衝突起來。子老一向以不用錢為原則,實在有點過分!於是子老代表護法會,支持演培來對付監院。演培想得到護法會的支持而辭卸妙然,而子老有自己的目的,擬訂了幾項辦法,主要是會計獨立,想將經濟從監院手中要過來。我回國不久,子老將辦法給我看,又拿去給護法會的護法看。又回來對我說:「我告訴大家,導師(指我)也看過了」我當時問他:「導師說什麼」?子老答:「不加可否」。

還有,我辭退了,子老留演培任住持,演培是沒有經濟觀念的。我為了十八年來的友誼,不能不對子老說(對演培說,他是不會懂的):「此次從泰國回來,發見帳目有了變動。過去有了積餘,將款存出去時,就明白的在帳上支出,存在什麼地方。而現在帳上,悟一將一切外存都收回了。帳上只是結存台幣多少萬,而不明白這些錢存在何處」。我當時說:「現在錢是不會錯的(我交卸時,一一交清),但這一寫帳方法,你應該知道可能引起什麼問題的」。子老說:「我知道,我會看住他」。子老那時,為了入黨,為了佛教會(整理委員會)……大家好得很。他是護法會的住寺代表,他到底看住些什麼?等到與悟一鬧翻,要會計獨立,才把我的話提出來,對臺中慎齋堂主說:「導師也說悟一的經濟有問題」。話立刻傳入悟一耳中,當然對我不愉快。子老老了!不知「導師說」到底有多少分量,而只想一再的加以運用。

會計制度被破壞而建立不起來。四十九年,演培又增請隆根任監院(三位了),但也不能有什麼用。到此時,一件事──我一直懷疑的事,終於明白了。隆根是我任住持時,經悟一建議而邀來臺灣的。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,我請隆根任副寺,也就是協助監院。隆根並不負責,悟一也沒有說什麼,這現象是離奇的,到底為了什麼呢?在善導寺糾紛中,隆根支持演培,內情才傳說出來。原來,悟一是請隆根來任監院的,隆根也以任監院的名義而離開香港。但到了臺灣,竟然不是監院,這難怪行動有點不合常情了。在這些上,充分明白了悟一的雄才大略。他自己是監院,就會不得我(住持)的同意而去香港請監院,他早在為他的未來而布局,當時我雖不明白一切內情,而早就深刻的直覺得不對,但我可以去向誰說呢!

善導寺糾紛的本質,事件發展的趨勢,我自以為認識得非常徹底,不存任何幻想。可是,四十九年(五十五歲)春天,我的忽然一念無明,幾乎脫不了手。一直鬧得不可開交,總不是辦法呀!我忽然想起,就與悟一等(善導寺全體僧眾)談起我的構想,一個息除諍執的方案。當時,悟一聽了也覺得滿意,說自己是有人性的,也就是不會忘記這番好意的。於是由護法會推請證蓮老與我商酌,擬訂方案。主要為,一、多請幾位長老為導師:住持不能任意辭退監院,要得多數導師的同意。反之,如多數認為處事不善而應加罷斥,監院也不能賴著不肯走。這是住持與監院間的制衡作用。二、大家分工合作:我那時在菲島,與性老擬訂的方案,想引用到善導寺來。監院既有了三位,那就一主事務、一主財務、一主法務,大家分工合作。想不到方案一經提出,竟引起了一片罵聲。問題是:總攬事務的,就不能主管經濟;要主管經濟,就不能總攬事務。悟一到底是聰明的,大概想通了,這是與自己的權力有礙的。好在有護法陳景陶居士出來,抗論了一下,我與證老才從糾紛中脫出來。事後回憶起來,想不通自己為什麼又忽而愚癡,這大概就是人性一面,在明知其不可能,而又多少存點僥倖心吧!

子老只為他的善導寺,決不為別人著想。他要演培來問我,能不能將慧日講堂的建築費,用來修建善導寺的大講堂(演培那時可能也有這種想法的)?演培在年底,還邀悟一去精舍,希望能解釋誤會。演培對悟一存有幻想,竟忘了蘇北長老的話:「演培法師!你不要聽李子老的話,與印老遠離一點,我們擁護你做青年領袖。否則,蘇北人沒有與你做朋友的」!這要到我的方案被反對,續明的『佛教時論集』被密告,演培這才漸漸的絕望了。我要去菲律賓時說:「你三年的任期圓滿,可以辭退了」!

演培辭退了,由誰來為子老護持善導寺呢?四十九年秋,由護法會禮請閩院學長默如住持。晉山那一天,監院就當眾叫囂訶斥子老。子老這才住入醫院,盡其最後的努力。子老擬了以善導寺為中國佛教活動中心的提案,經最高當局核可。然後由中央黨部,內政部等五單位,共同作成行政處分,交由中國佛教會、臺北市政府執行。好在中國佛教會幫忙,悟一又著實努力一番,方案也就被擱置了。我從菲律賓回來,子老將情形告訴我,並且說:「我是勝利了。至於能否執行,那是政府的事」。有政治經驗的人,到底是不同的。假使是我,那只有承認失敗了。

默如又不得不辭退了。五十年夏,由護法會禮請道安法師住持,以尊重二位監院的確定地位為前提。從此子老也從事實經驗中,知道了悟一的確能幹,是一位難得的人才。於是放下一切,一切由悟一去處理,也就相安無事,恢復了兩年前的友善,在善導寺過著寧靜的晚年。道安法師漸漸少來了,不來了,很久很久,一直拖到五十六年冬天,才由子老向護法會推介,禮請悟一為住持。糾紛,是很不容易安定的。遠些說,從我來臺灣,住入善導寺開始。至少,在四十八、四十九、五十年──二年多的艱苦鬥爭,到此才可以告一結束。我自從離開善導寺,與善導寺的內部糾紛,已沒有直接的關係,但多少還要被子老與演培牽涉到。等到演培辭退,我多年來的願望,才真正的實現了!

子老曾經寫了一部『百年一夢記』,別的事情,倒還記得清楚,獨對二年多為善導寺的護法奮鬥,竟沒有說到。子老畢竟老了!老年人是容易忘記近年事的。如掛在善導寺門口,那塊海潮音月刊社的招牌,也在糾紛中被拿下來而不知丟到那裡去。而一經和好如初,子老還想請悟一來共同保管海潮音的基金呢!子老畢竟是老了!


「內修,還是外弘」?記得演培曾一再問過我,這應該是反應了共住者的意見。回憶起來,只是慚愧,我是矛盾、困惑於內修外弘而兩不著實。

到臺灣以前,我依附學團,始終與共住者過著內修的生活,極為輕鬆。到了臺灣,住進善導寺,為事實所迫,不得已而為信眾們講經說法,可說開始了外弘的生活。外弘,不是我所長的,而就子老的善導寺來說,不只希望你講經說法,主持法會,還希望你能寫反共文章(演培曾寫一個小冊子),寫向共區的廣播稿(演培寫了些)。如有佛教的國際活動,你就去代表出席,這也是子老善導寺的光榮。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夏天,出席泰國的佛元二千五百年慶典,我一直推說身體不好。我在新竹,接到子老從台北來信:為了代表出席,星期x某人要來,你決不能說有病。結果,人沒有來,而我已被推派為代表。代表只有二人,甘珠爾瓦與我,其餘的是觀察員。我到了台北,道安法師說:「你去不去?不去,得趕快辭呀」!我只苦笑了笑。我無意占去代表的一席,但我說要辭,會怎樣傷害子老呢!在這些上,我不能滿足子老的要求,我比演培差得多了!

福嚴精舍於四十二年九月成立,成一獨立學團。子老見我有了負擔,每星期還要往來,所以計算了一下,每月供養導師三百五十元。直到四十三年底,還只有唯慈、印海、悟一、常覺──少數人。精舍的生活,除三百五十元外,憑講經、主持法會(每次三百元),信眾多少供養而維持。那時,我與精舍的經濟是不分的、我建築了關房,早有離去善導寺的決心。明(四十四)年住眾要增多到十五、六人,真是好事,但生活將怎樣維持!年底,應性願老法師的邀請,去菲律賓弘法。將回臺灣時,與瑞今法師商量,得到他的支持,願意代為籌措生活費三年,這是我所應該感謝的!那年六月,演培在善導寺成立了福嚴精舍護法會,善導寺護法會也每月樂助壹千元(導師的供養三百五十元,從此取消)。從此,福嚴精舍的經濟獨立。我應該領導內修了吧,但是病了。一直到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秋天,才離開善導寺而回到福嚴精舍。

演培住持善導寺,仁俊在碧山岩,常覺而外,僅續明在精舍掩關(就是四十四年修的那個關房)。在台灣來共住的,有印海、妙峰、隆根、真華、幻生、正宗、修嚴、通妙,及幾位年青的,中年出家的(如法融等)。當時成立了「新竹女眾佛學院」,所以一面自己講(曾講『法華經』等要義,及『楞伽經』);妙峰、印海等也在女眾院授課,希望能教學相長。四十七年夏天,我又去了菲律賓。回來,就推續明住持精舍。對內的領導修學,也就由續明負責了。我那時有一想法──還是為了福嚴精舍,在臺北成立慧日講堂。希望精舍與講堂,能分別的內修外弘,相助相成,可以長久的維持下去。講堂的建築費,半數是從馬尼拉籌來的,這都得力於妙欽,尤其是廣範熱心推動的功德。現在回憶起來,後人自有後人福,何必想得那麼遠呢!

對外弘,善導寺那段時間而外,慧日講堂三年多,也著實講了些經論,聽的人還不算少。對內修,在臺灣十二年(四十一年秋──五十三年春),我沒有能盡力,除了病緣、事緣,主要是:從前那樣熱心的與同學共同論究,是有幾位於佛學有些基礎,能理會我所說的有些什麼特色。在這些上,引起了大家為佛法的熱心。在臺灣呢,有的年齡大了,有了自己的傾向;有的學力不足,聽了也沒有什麼反應;有的因為我的障礙多,不敢來共住。這樣;我雖也多少講說,而缺乏了過去的熱心。

聖嚴來看我,說:「老法師似乎很孤獨」。「也許是的」。我以「東方淨土發微」為例,他說:「新義如舊」。是的!說了等於不說。沒有人注意,沒有人喜悅,也沒有人痛恨(痛恨的,保持在口頭傳說中)。他問我:「掩關遙寄諸方中說:時難感親依,折翮歎羅什,是慨歎演培、仁俊的離去嗎」?我說:「不是的,那是舉真諦(親依)、羅什,以慨傷為時代與環境所局限罷了」。我想,如現在而是大陸過去那樣,有幾所重視佛學的佛學院,多有幾位具有為法真誠的青年,我對佛法也許還有點裨益。雖然現在也有稱歎我的,但我與現代的中國佛教距離越來越遠了。有的說我是三論宗,有的尊稱我為論師,有的指我是學者,讓人去稱呼罷!

學佛法的(男眾)青年,是那樣難得!演培曾有去香港邀約的建議,這在別人是可以的,但經歷了漫天風雨的我,是要不得的。舊有的幾位,年齡漸漸大了,自然也有各人的因緣。妙峰去了美國,正宗去了菲律賓。續明在靈隱寺,有十幾位年輕的臺籍學生(還有幾位是從軍中退役下來的);三年後,又在精舍成立福嚴學舍。但在續明的經驗中,似乎福嚴學舍沒有靈隱佛學院時代的理想。其實,這不是別的,只是年齡長大,不再是小沙彌那樣單純了!人越來越難得,精舍的少數人,常覺曾應仁俊同淨蘭若的要求,一再的推介過去,似乎也漸漸的少了。

我逐漸的認識自己,認識自己所處的時代與環境。不可思議的因緣,啟發了我,我在內修與外弘的矛盾中警覺過來,也就從孤獨感中超脫出來。所以說:「古今事本同,何用心於悒」!五十三年(五十九歲)的初夏,我移住嘉義的妙雲蘭若,恢復了內修的生活,但那是個人的自修。我偶然也寫一些,又把它印出來。但沒有想到有沒有人讀,讀了有沒有反應。我沈浸於佛菩薩的正法光明中,寫一些,正如學生向老師背誦或覆講一樣。在這樣的生活中,我沒有孤獨,充滿了法喜。

這樣的內修,對佛教是沒有什麼大裨益的。內修要集體的共修,仁俊曾發表「辦一個道場,樹百年規模」的理想。我慚愧自己的平凡,福緣不足,又缺少祖師精神,但熱望有這麼一位,「辦一個道場,樹百年規模」,為佛教開拓未來光明的前途!


在台灣,為了不忍出家僧尼的失學,曾有過兩次的「半天課」,但都因此而引起一些意想不到的困擾。不能怪別人,應該是由於我的不善處事吧!

四十四年(五十歲):智性長老在寶覺寺傳戒,演培代表我去參加戒會。下年春,兩位年青的新戒比丘──能學與傳諦,來住福嚴精舍。精舍那時是典型的學團,我雖略有講說,而主要是自己閱讀研究。這兩位新戒,沒有佛學的基礎知識,怎能自修呢!我與精舍同人商議,請法師們發心,於四十五年下學期起,為他們二人每日講半天──兩節課。這樣,「半天課」就開始了。消息傳出,新竹年青的尼(或準備出家的)眾,有六、七人來旁聽,威儀與程度也還不錯。演培與一同寺玄深談起,尼眾無緣進修佛法,太可惜了!這樣的激發、鼓勵,「新竹女眾佛學院」,就於四十六年秋,在一同寺成立了。我與演培負正副院長名義;學院的教師,由精舍法師們負責;住處及經濟生活,由一同寺負責。(後來感覺到:學生要有女眾來領導,才邀香港的黃本真來台,負監學的責任)。學院成立,我要離開善導寺的因緣也成熟了。我向善導寺護法會辭職,不能說內心的真情,而說「因新竹福嚴精舍及女眾佛學院,需經常指導修學,以致教(育)務(善導)寺務,兩難兼顧」。就這樣,引起「相當程度的困擾」。台北的信徒們,當然希望我長在台北,這才能多多聽聞佛法。而玄深的作風,有幾位女信徒,並不贊同他,所以我離台北而回新竹的辭職理由,有人竟說我「一心一意為尼姑」了!這真是天大的笑話!但因此引起少數信徒與玄深間的磨擦,使我為難!

四十六年冬,學院中有一位孫姓的學生要出家,玄深勸我為他剃度,我以沒有女眾的道場來推辭。他說:「將來住在一同寺好了」。我就這樣的為他落髮,取名慧瑜。我在大陸出家來二十多年,都住在男眾的道場。到了台灣,為了覓地建築,才往來女眾的一同寺,對台灣佛教廣大的女眾(出家的與齋姑),沒有什麼了解。第二學期,為了服飾與威儀,學生以出家尼眾為限;這樣,學生有五、六人出家了,我也收了慧理出家。後來,本真也剃度了,名慧瑩。其實,我沒有盡到對弟子的義務。我住在福嚴精舍,四十七年(五十三歲)起,每年去菲律賓三、四月。從我出家的弟子,與一般學生是沒有什麼差別的。

四十九年(五十五歲):夏季,新竹女眾院已三年要畢業了。那時,我有一意見:尼眾教育,最好由尼眾來主持,可以更為理想。如辦一高級班,培養幾位能領導、教學的尼眾,而比丘在必要時從旁協助,那不是可以實現這一理想嗎?玄深也相當同意,只是一同寺要進行建築,無法兼顧,所以熱心的介紹到台北的平光寺,這是他師兄的道場。四十九年底,台北的慧日講堂也落成了,精舍的法師,有幾位去台北,所以玄深的建議,倒不失為可行的辦法。這樣,慧瑜等就去平光寺住;慧瑞、慧鈺也剃度而住到平光寺去。在高級班的籌備進行中,覺得住持沒有受過尼眾教育,可能在見解上不易融洽,所以我不再主動推進而停止下來。

高級班不辦了,那慧瑜他們也不宜這樣長住下去了。當四十五年我的肺病沈重時,台北(主要是台灣)的少數信徒,買下臨沂街的一所靜室,供養我作休養的場所。現在長住慧日講堂,身體也好多了,所以將臨沂街的靜室出售,轉購離慧日講堂不遠,建國北路的一樓一底:慧瑜他們也就移到這裏來住。早晚課誦,經濟生活,都自立而與講堂無關。那時的慧日講堂,是名符其實的講堂。一年的四季(晚上)講經,短也在半月以上。一年三次法會,星期日共修,都有開示。住在建國北路的慧瑜他們,當然會按時來講堂參加。他們白天,都住在建國北路。我忽然想起:他們的程度,還不能自己閱讀進修,整天無事,可能煩惱會多些。不如在講堂裏,上午開兩節課,讓他們能多多充實佛法。這樣,第二次的「半天課」又開始了。佛法,由講堂的法師主講,並請一位葉老師教授國文。開班以後,除慧瑜他們外,還有二、三位信女來旁聽,這應該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吧!

我依佛法的立場,創建福嚴精舍與慧日講堂,不是看作自己私有的。我有「內修外弘,兩不著實」的感覺,決定三年後退位,另選講堂住持。精舍與講堂,我當然可以長住的,但建國北路,決不是慧瑜他們久住的地方,所以我有為他們建一清淨的小型精舍的構想。而且,我是出家於普陀山的福泉庵,為時局所限,不能回去探望,下如稱之為福泉庵,以紀念師恩。這一決定,託曾慧泰居士等代為擇地,終於在銀河洞附近,費了十萬餘元,購得一處附有農田的山地,非常清淨,這應該是很理想的。

地買定了,有慧觀樂助伍千元。我提到建築福泉庵,大陸來台的女信眾,都沒有表示;新竹精舍的法師,也有不同意的。我警覺而加以探究,大概年輕的女尼,不懂得處世應對,不能得到信徒的好感。特別是「半天課」以來,不論白天、晚上(講經時間),信眾來講堂,建國北路的幾位女尼早已來了。講堂的比丘法師不多,信徒們可能有男女眾雜處的感覺。為了這,五十二年(五十八歲)二月初,召集了一次七、八人的集會,也有新竹法師來參加。在會談中,竟引出一件意外的信息。四十八年秋天,為了慧日講堂的建築,我與演培在平光寺,聚集了十多位信眾來商議。末了,演培起來說:「慧泰與慧教,年高而不能太辛苦了。籌款的事,台灣信徒,希望李珠玉;大陸來的信徒,希望周王慧芬,多多發心聯絡推動」!這原是我體諒年高者的意思,但引起了誤會。慧泰提出了這番舊話說:「自己年高而沒有用了」!我問:「那為什麼這樣熱心的為我找覓建地呢」(不買地豈非就沒有事)?他說:「師父交待我,我當然要去做呀」。我理會到多方面的問題,所以說:「我尊重大家的意見,福泉庵不再建築了。建國北路方面,過了二月十九的觀音法會,決定解散」。事情就這樣決定了。慧瑜他們知道了,當然心情苦惱,到那裏去呢?大家集體同行,(楊白衣介紹)借住台南的菩提寺;約四個月後,又移住赤崁的淨華寺,以後才漸漸分住了。我聽了玄深的話,開始收女眾為徒,自己不能多教導,讓他們自立。回想起來,總有一番懊悔,也有一番歉意!

建國北路(房屋後來賣去,在嘉義建妙雲蘭若)的人事解決了,但銀河洞那邊的這塊地,怎麼處理呢!我想:買地的錢,是我拿出來的,但這到底是以前信眾供養的,我還是結個善緣吧!誰要在那邊建佛院,我就無條件的給他。首先,樂觀長老要建一道場,我帶地去看地,並把所有權狀交給他。只要他決定在那邊興建,我就辦贈與手續。但後來,樂老覺得路小而又上高坡,運費倍增,自己無力興建,將所有權狀還我了。五十四(或五)年,慧琳去海會寺安居,認識了明徹,兩人情投意合,想建一精舍,好好修行。慧琳與明徹來見我,希望我贈給他們。我同意了,他們就在那邊山坡上,建立妙慧精舍。二人的風格很特殊,在漫長的二十年中,不收徒弟,也沒有什麼信徒。到了晚年,兩人忽而意見紛歧,糾纏不清。唉!如沒有佛法的正見、正信,也許會說:這塊地是使人一直困擾的地呀!


我來臺灣以後,曾去過日本、美、泰、高棉、菲律賓、星加坡、馬來西亞。日本與泰(及高棉),是去出席佛教國際會議的集體行動;去美國是為了養病,所以說到出國遊化,那只是菲律賓與星、馬了。

去菲律賓的因緣,主要是妙欽的關係。四十一年冬,性願老法師就託施性水等來邀請。到四十三年(四十九歲)底,我才初次到了菲律賓的馬尼拉。那時,妙欽去錫蘭深造,我是住在華藏寺。正月中,曾在信願寺(七天)、居士林(三天)說法,聽眾還能始終維持。居士林的施性統、劉梅生居士,邀我去南島弘法。曾在宿務、三寶顏、古島、納卯說法。在宿務──華僑中學操場的晚上說法(三天),聽眾最多,這是吳陳慧華居士(一般人稱之為「屋嬸」)的號召。我來往宿務,就是住在吳府的。慧華是極虔誠的一位善女人,在宿務有良好的聲譽。南島的一月,正是熱季,多少辛苦了些(回來病就漸漸重起來)。但宿務的說法因緣,有一意外收穫,那就是慧華與梅生共同發起了創辦普賢學校。後來,唯慈一直在那邊服務。

四十七年(五十三歲)夏天,我又到了馬尼拉,正宗同行。那時,妙欽已經回菲了。這一次,是為性老講經祝壽而去的。我講的是『藥師經』,由妙欽譯為閩南語。菲律賓的佛教,由性老開化,時間還不久。僧眾少而又是都從閩南來的,還保有佛教固有的樸質。我那時的印象,菲島的佛教,是很難得的。信願寺自性老退居以來,由瑞今法師任住持,也好多年了。那時已向性老辭退,而寺務還在維持。性老在郊區,又另建華藏寺。性老有二寺合一的構想,合一應該說是好事,但信願寺住持還不曾解決,二寺聯合的住持,應該更難產吧!就在這樣的情況下,我被推為二寺的聯合上座(住持)。我不是閩南人,在我的心目中,這裡的佛教,總是要閩南大德合力推動的。我只能看作機器的潤滑油,偶然一滴,希望能順利的推行下去。從四十八年到五十年,我都來菲律賓一趟。弘法是虛名,對寺務──二寺合一的工作,也因人少而僅有形式。如要說做些什麼,那只有促成能仁學校的成立了。瑞今、善契、如滿、妙欽諸法師,都熱心的想成立一所學校,由信願寺來支持。對於辦學,性老是從來不反對的。但閩南的法師們,似乎非常的尊敬前輩,沒有性老肯定的一句話,也就不敢進行而一直延擱下來。我覺得,這是容易的,一切齊全,只缺一滴潤滑油而已。我以「大眾的決定」為理由,向性老報告,性老也沒有話說,能仁學校就這樣的開始進行。學校成立以來,信願寺全力支持,由妙欽去親自指導,聽說已由小學而辦中學了。我應性老的邀請而往來菲島,並不能符合性老的理想。而對妙欽的良好建議,我也沒有能實行。回憶起來,好似有什麼虧欠似的!

五十七年(六十三歲)冬天,我去了星、馬。星、馬,我應該早就去了的,特別是四十七年,星、馬的佛教同人,知道我到了馬尼拉,就聯名來邀我,我也準備去了,但結果沒有去。因為,一、我早有去星、馬的可能,但有人忠告我:星洲的政治情況複雜,千萬不要去,以免再引起不必要的困擾。這次,我是決心不管這些而要去了。但星洲政局,恰在這時候變化,李光耀領導的人民行動黨勝利了;那時是聯共的,連黨名也加上「人民」字樣。趁這個時候趕著去,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合時宜。二、金門砲戰發生了,我身居海外,覺得情況嚴重,我應該回國與大家共住。其實台灣的人心,非常安定。就這樣,我臨時改變了主意,對星、馬佛教同人的那番熱心,我非常抱歉,這也許因緣還沒有成熟吧!

五十七年(六十三歲)冬,演培在星洲成立般若講堂,定期舉行落成開光典禮,請我去開光。我那時身心漸衰,已失去了遊化的興趣。但演培一次一次的函請,我一定不去,以過去的友誼來說,似乎不好意思了。去吧!就約常覺也去。

在星、馬,有的是廈門相識的道友,如廣洽、廣義、常凱、廣週、廣淨、廣餘……;本道是戒兄;優曇與竺摩是老同學;勝進與明德法師,曾多次通信,而對我作道義上的鼓勵。般若講堂的演培、隆根,那是不消說了。印實師弟而外,還有慧圓、慧平等前年(五十五年)來臺灣依我出家的好幾位弟子。我一向是平淡的,無事不通信的。大家相識而沒有過分親密,也就沒有什麼大障礙。所以星、馬的遊化,在平和的情況下,到處受到親切的招待。

這次在星洲,主要為五十八年正月,星洲佛教總會為我安排的,假座維多利亞大會堂的兩天講演,講題是:『佛法是救世之仁』。又在彌陀學校說法。我去了印實為紀念先師而成立的清念紀念堂,又去了先師舊住的海印寺。曾在般若講堂,舉行了幾次歸依。陳愛禮女士,也就在這一期間,歸依並受了五戒。這次在星洲,見到了閩南長老轉岸老和尚,見面時異常的親切。唯一美中不足的,是總會會長宏船法師,恰在病中療養,沒有能作多多的晤談。

本道戒兄為我辦好了手續,我就從星洲去馬來西亞,首先到了檳城。這是一個有名的花園都市,風景優美,我就住在竺摩法師的三慧講堂。在講堂講了一部『心經』,也曾在菩提中學講演。由此到怡保,晤見了勝進與宗鑑法師。然後上氣候涼爽的金馬崙;本道老要在這要開建大道場。陪我從金馬崙下來,到馬來西亞的首都吉隆坡,見到了鏡盦法師。普陀山鶴鳴庵廣通老和尚派下的盛慧,那時已老病龍鍾(與我是親房同輩),也難得的見到了。然後到馬六甲,會到了對佛教有能力、有熱心的金明、金星兩法師。又經麻坡,峇株巴轄而回到了星洲。在怡保、吉隆坡、巴生、馬六甲、麻坡,都有一次或兩次的演講,只可惜我的語言不能暢達。近一個月的時間,經這麼多的地方:訪問、應供、講話、長途汽車旅行,我的身體竟然維持了下來,我也有點感到意外了!

在星洲時,廣義法師提議,願意為我發起籌措出版的費用:印實也要舉行法會,以法會的所得,為我作出版印刷的費用。我覺得,在星洲受到佛教同人太多的優待,而自己不曾能在此多結法緣。這麼做,會被誤會是為了化緣而來的,所以我辭謝了。我深感二位對我的好意!

六十一年(六十七歲):臘月二十一日,在顧世淦居士的陪同下,我乘飛機去美國。我六十年冬的大病,雖脫離危險期,但一直衰弱而不能恢復。美國佛教會沈家幀居士邀我去美國靜養,所以這是為了休養而去的。中途經日本東京,在旅館休息二天,僅與聖嚴、吳老擇等相見。第三天到了紐約,第一次坐了輪椅出機場。在紐約,見到了樂渡、敏智、仁俊、妙峰、浩霖等多位法師。我住在紐約長島的菩提精舍,多承日常法師的照顧一切,過著清幽安靜的山居生活。住了半年,體重從四十二公斤而增加到四十六公斤,身體是好得多了!在紐約時,受沈居士的供養,他勸請我長住紐約,為我辦理居留證──綠卡。在醫院檢查肺部時,知道四十多年的宿疾全愈,可說是難得的喜訊!舊曆六月底,由日常陪同返台。回國以後,身體又瘦弱下去,不能如期回美,可說辜負了沈居士的一番好意!(去美國是為了養病,說不上弘化,這只是附錄於此。)

六十五年(七十一歲):正月十七日,我乘機抵菲律賓馬尼拉,住大乘信願寺;明聖隨行。在我多次出國中,這是自動出國的一次。去年秋季,馬尼拉有人來訪,知道妙欽患有肝病。知道我的病得張老居士治療而有效,所以請我代為介紹,沒有經過診斷,也據口述病情而取了一服藥回去(據說沒有服用)。今年,知道病情更重了。想起當年他對我的了解與支持,懷念下已而特地去探望他。每日去醫院小坐,正如『學譜』所說:「別來十五年,倍覺親切,相對默然。偶爾閑話佛門家常,正不知為喜為憂也」!他的病是沒有希望的,我總是說些安慰話。那時,妙欽還是能仁學校的主持者,每為校務而掛念。所以我約瑞老同往董府,勸雲卿──賢範出來負責校務,賢範終於答應了。這一消息,使妙欽放下校務的繫念。二月十二日,與妙欽、瑞老等相別,順便去新加坡,住般若講堂。妙欽終於在三十日去世,我寫了一篇『我所不能忘懷的人』,以為紀念。這次在星安靜的注了二月,四月十七日才返台。

六十六年(七十一歲):我又到了星洲。這次的因緣是:金馬崙是馬來西亞的名勝區。山上有三寶寺,本道老法師去年才修建完成。本老今年八十嵩壽,受教內長老們的勸發,所以傳授三壇大戒為紀念。我與本老有同戒的關係,所以請我任說戒和尚。八月初四日出發,在吉隆坡機場候機,巧遇戒德學長等,也是為了傳戒而來的,所以同機抵星。初九,與星方參預戒會的大德們,同到馬來西亞首都吉隆坡;晚宿觀音亭,出席盛大的歡迎會。次日,大家一齊上金馬崙三寶寺。戒會於八月十六日開堂,九月初四日圓滿。星、馬地區,戒子不多,所以戒會相當清淨莊嚴。每與本老晤談,談到這次戒會,深感事務方面的問題多多!戒會圓滿了,我再到星洲,安靜的住在般若講堂。在星期間,促成演培編定『諦觀全集』,我寫了『諦觀全集序』。十月初六日回台灣,『諦觀全集』也就在台灣出版。

六十九年(七十五歲):八月十一日,我又到新加坡。這是弟子慧平的自度庵易地重建完成,請我去主持開光,所以這次是住在自度庵的。開光那一天,法會盛大莊嚴。一向居住的般若講堂,已由隆根繼任住持,我也去住了兩天。演培辭退了般若講堂,移住在女子佛學校舍。我去演培那裡,覺得地址小了些,演培也正在籌劃擇地建築。八月二十八日就回到台灣,這是我出國最後的一次。

有人問我:你是浙江人,為什麼從一位福建老和尚出家?我也覺得因緣是微妙的。現在回憶起來:師父是閩南人,師弟(還有徒弟厚學)也是閩南人。自己到閩南來求學,也一再在閩院講課。而妙欽、妙解、常覺、廣範、廣儀、正宗,都是閩南人,而有過較長時間的共住;而我所遊化的,是菲律賓及星、馬,也是以閩南大德為主的化區。我雖不會與人有交往的親密,而到底也有了這麼多的道友。一切是依於因緣,我想,也許我與閩南有過平淡的宿緣吧!


來臺灣定居,有緣的人不少。有緣,不只是欣喜,而也會苦惱的。佛法說:「愛生則苦生」;為了愛護,或過分的熱心,……也會引到相反的方向。因緣,原來就是有相對性的。善男子當然也不少,而所以要寫幾位有緣的善女人,那因為留下些值得回憶的因緣。

一、慧泰:在我來臺灣不久,住在善導寺。一天傍晚,我忽然走向大殿,看看流通處(大殿西南角)。一位五十來歲的太太,衣著樸素,行動緩慢的進寺來。禮了佛,問旁人:香港來的法師,是在這裏嗎?有人就為他介紹,向我頂禮。看看時間不早,說:「我明天可以來請開示嗎」?我說:「可以」。他就緩慢的走了。他的面容憔悴,神情憂鬱而極不安寧。我想:世間真是多苦的世間。

他再來時,說自己姓曾,過去是辦教育的。為了學校,曾請政府依法懲處不法者。但他的愛女,忽然卒病死了。這是他的罪惡,害死了他的愛女。為了愛念女兒,就悔恨自己的罪惡,在愛而又悔的苦惱中,不能自拔,問我有沒有救度的方法。我為他略示佛法的因果正理:為維護教育而依法懲處,即使執法者過嚴,也不能說是你的重大罪惡。死亡的原因很多,但依佛說,決沒有因父母而使兒女病死的道理。夫妻也好,父母與兒女也好,都是依因緣而聚散的。如因緣盡了,即使沒有死,也可能成為仇人或路人一樣。經過幾次開示,神情逐漸開朗而安寧起來。後來歸依了我,法名慧泰。我從不問信徒的家庭狀況,到第二年(四十二年)初夏,才知道慧泰是立委曾華英。

慧泰的個性很強。慧泰對我,對精舍,特別是對仁俊,可說愛護備至。但也許護法的過於熱心,也不免引起些困擾。好幾年前,幼兒有病,使他非常的困惱。廣欽和尚勸他逃,慧泰問我,我說:「有債當還,逃是逃不了的」!他終於堅忍的支持下來。

二、慧教:這是一位青年就學佛的,勤勞儉樸,多少能為信眾們介紹佛法的善女人。他原是月眉山派下,法名普良,沿俗例也有徒眾。他大概是在基隆歸依我的,法名慧教。後來移住到臺北,往來也就多了。他有領導信眾,主持道場的熱心,所以讀了我的『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』,覺得非常好。在慧日講堂的籌備中,他非常熱心,與慧泰也談得來。他以為:福嚴精舍是為法師們建的,慧日講堂是為在家弟子建的。這與成立講堂的意趣,不完全相合,所以熱心聽法,而多少要不免失望了!

三、宏德:五十二年(五十八歲)秋天,蘇慧中居士(也是一位難得的善女人)陪他來聽經,首先有一條件,只聽經,不歸依。我對慧中說:「講經是為了大家聽法,好好聽就得了」。每次來聽,都有兒女相陪。來了就聽,聽了就去,我也沒有與他談話。到了講經圓滿,他才進來坐一下,並問有關靜坐的問題。後來據慧中說:他家是開毛紡廠的,先生意外的去世了。有事業,兒女還小而丈夫就去世,這是難免會憂苦增多的!

五十三年(五十九歲)元旦,他去新竹參加福嚴學舍的畢業禮,請求歸依,法名為宏德。那年秋天,來嘉義妙雲蘭若。談起有人勸他共建道場,我說:「如奉獻三寶,就要多些人來共同發起。如將來自己也想去住,那就以人少為妙」。不久,他胰腸炎復發,危急到準備後事了。他說:「那時自知無望,也就沒有憂怖,一心繫念三寶。忽而心地清涼寧靜,人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。等到醒來,病情迅速消失,連醫生都感到意外」。於是他感到三寶的恩德,人生的無常,急急的建成了報恩小築。大殿不大而莊嚴,是他與女兒們設計的。報恩小築的建設,為了報答親恩,也為自己的長齋學佛著想。五十四年(六十歲)春落成;第二年我也住到報恩小築,他(住在家裏)時常來禮佛。到五十八年(六十四歲)秋天,我回到妙雲蘭若,已住了三年多了!

宏德對我的四事供養,過於優厚,使我有點不習慣,但說他也沒有用。他為我出版了『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』。我要去星、馬,他就自動的備辦了小佛像、念珠等,讓我拿去結緣。他的承事供養,勝過了對父母的孝思。他的婆婆、姑母、二姑、二女兒,連初生的長孫,也結緣歸依,全家都叫師父。我要離開小築,一再勸他請法師供養,他固執的不願意。以不歸依為條件而來,而又自動的歸依了,這只能說是有緣了。

宏德為了事業(先生去世,他就沒有去顧問),為了兒女,經常有些困擾。也許與性格有關,堅強中略有些忽遽的神情。現在兒女都漸漸長大了,個個聰明能幹。我想,不要幾年,如兒女全都長成而獨立,他應該能更安祥地奉佛了!


人生的聚散無常,真如石火電光那樣的一瞥!

與我共住較久的,現在是:演培在星洲福慧講堂;妙欽與續明死了;仁俊在美國弘法;妙峰在紐約成立中華佛教會;印海在洛杉磯成立法印寺;幻生也遊化美國;常覺也離開了福嚴精舍。其他是演培與續明領導的學生,雖在精舍住過,我多少有隔代的感覺。我缺少祖師精神,沒有組織才能,所以我並不以團結更多人在身邊為光榮,而只覺得:與我共住過一個時期的,如出去而能有所立──自修,弘法,興福,那就好了!

我與演培、妙欽,在二十九年底就相見了。演培蘇北高郵人,可說是與我共住最久的一人!從四十二年到四十六年夏天,對福嚴精舍與善導寺,我因病因事而不在時,由他代為維持法務,可說是幫助我最多的一人!我一向以平凡的標準來看人,演培是有優點可取的。他熱心,為了印『印度之佛教』,他奉獻了僅有的積蓄。預約、出售『大乘佛教思想論』的餘款,樂助為福嚴精舍的增建費。他節儉,但並不吝嗇於為法,或幫助別人。他的口才好,聲音也好,所以到國外去宣講佛法,到處有緣。於佛法也有過較深的了解,如能一心教學,教學相長,偶爾的外出弘化,那是最理想不過的了。他多少有蘇北佛教的傳統,與我一樣的缺乏處眾處事的才能(缺點不完全相同)。他的處眾處事,如遇了順緣,就不能警覺,往往為自己種下了苦因。他有點好勝、好名,「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」,如為名而珍惜自己,不正是善緣嗎?他自從辭退了善導寺,似乎非要有所作為不可。住持日月潭玄奘寺,也許就是出於這樣的一念吧!人是不會沒有缺點的,希望能在不斷的經驗中,能從佛法的觀點,容忍的、警覺的去適應一切,創造一切!

對我一生幫助最大的,是妙欽。我與妙欽在四川共住的時間,不過兩年多,所以,以其說由於共住,不如說由於思想傾向的相近。他曾編『中國佛教史略』(後由我改編),『初機佛學讀本』。他對佛學,有條理,有思想。文字、講演、辦事,都很好。西湖佛教圖書館,就是我們的共同理想,也可說是促成他去菲的一項因素。三十八年就去了菲律賓(又去錫蘭深造多年)。大陸變色,他將為佛法的熱誠,寄望於菲律賓的佛教,希望能從性願老法師的倡導中,有一新的更合理的發展。但性老有為法的熱心,觀念卻是傳統的;我雖去菲律賓,也不能有所幫助。為時代與環境所局限,心情不免沈悶。四十九(?)年起,負起了主導佛教創辦的能仁學校的責任。時代與環境的局限,是不能盡如人意的。唯有本著能進多少就是多少的信念,才能不問收穫而耕耘下去。他的「心情不免沈悶」,使他在六十五年,因患肝病而去世了。他是我所不能忘懷的一人!

續明,河北人。共住漢院的時間並不長。從雪竇寺編輯『太虛大師全書』起,才一直在一起。四十二年春,續明來臺灣編輯『海潮音』。四十五年秋,我要住結核病院,有切除肋骨的打算,這才與他(正在靈隱寺掩關)商量,要他移到精舍來掩關。四十七年冬,我從菲回來,又以時常要出去為理由,請他接任精舍的住持,一共維持了五年。從雪竇到臺灣,他始終給我很多的幫助。續明是外貌溫和而內性謹肅的。對自己的弟子與學生,特別關切,真是慈母那樣的關護。對沙彌與女眾的教導,沒有比他更適宜的了。他曾親近慈舟老法師,所以掩關以來,有了重戒的傾向。他主辦靈隱佛學院,首先調查靈隱寺受具足戒者的人數,他是想舉行結界誦戒的。寺方懷疑了,幾乎一開始就辦不下去。其實,何必顧問寺眾呢!五十年初,主辦福嚴學舍,建議全體持午。這不但有舊住者散去的可能,而且慧日講堂沒有持午,講堂與精舍,不將隔了一層嗎?他嫌我不支持他。這些不能說是缺點,只是從小出家於寺院(以小單位為主),不能關顧到另一方面而已。續明的身體,看來是很實在的,然在香港就有腦(?)病。全力關護於學院學生,病也就越來越重了。五十三年,辭卸了精舍的住持,作出國的遊化活動,卻想不到竟在印度去世了!他正在香港、越南、星、馬遊化,又以出席佛教會議而死在佛國。如死後哀榮也是福報的話,那與我有關的學友,連我自己在內,怕沒有比他更有福了!

仁俊,是在香港淨業林共住了一年多的。在與我共住的人中,仁俊最為尊嚴,悟一最為能幹!仁俊的志趣高勝,所以不能安於現實。過分重視自己(的學德),所以以當前自己的需要為對的,絕對對的,需要(即使是自己過去所同意的,所反對的)就可以不顧一切。

仁俊是四十四年初到精舍來住的。我四月上旬從菲回來,他早有過住中壢圓光寺的打算了。四十五年秋,我將住結核病院,請他為大家講一點課,他不願意,聽說碧山岩要請法師,就自動的去了(碧山岩如學,曾說我不愛護徒孫,不肯派法師去。不知道這是要自己需要才有可能的)。起初有十年計劃,後修正為五年。據說:讀了戒律,知道比丘住比丘尼寺是不合法的,感到內心不安。要碧山岩為他另行(離遠一些)建築,否則住不下去。四十七年底,他來參加靈隱佛學院的開學禮,大家知道他住不安了,也就勸他回隱院講課,他就這樣離開了碧山岩(住了二年多)。隱院(續明主持)還是住不安,四十八年秋季開學期近了,課程早排定了,他卻一走了事。先到碧山岩,要求住過去住過的地方。不成,就由高雄的道宣介紹,住屏東有規模的尼眾道場──東山寺(不肯為眾說法結緣)。可能是五十年秋季(?),仁俊回到了精舍(大概是續明約他回來的)。年底,演培、續明、仁俊,自己商量定了,再由我與大眾,在精舍舉行了一次會議,議決:五十三年春,精舍由仁俊主持,講堂由演培主持。這是仁俊自動發心,而又當眾承認通過的。我雖然感到意外,但也當然是歡喜了。這一次的決議,仁俊與演培,都不曾能履行諾言。五十三年,仁俊自己建立同淨蘭若。五十七(?)年,仁俊又有去德山岩(尼寺)掩關的準備;終於在六十一年,到美國遊化去了。非建不可的同淨蘭若,應該又有不安之感吧!這當然不是為了經濟,而應該是不能「同淨」。仁俊的志性堅強,情欲與向上心的內在搏鬥,是怎樣的猛烈、艱苦!在這末法時代,是很難得的!然在他的性格中,沒有「柔和」,不會「從容」,只有一味的強制、專斷,而不知因勢利導。「柔和」與「從容」,對仁俊來說,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!

仁俊與演培,為什麼都不曾能履行諾言?五十一年底,信敬仁俊而與我有緣的曾慧泰,為仁俊購置了土地。精舍的法師而值得人信敬供養,我是只有歡喜的。不過我立刻告訴慧泰:仁俊法師自動發心要主持精舍,並經會議決定,不要因此而起變化。五十二年(國曆)七月,仁俊來信,說要興建靜室。我請他履行諾言,對精舍,你要這麼辦就這麼辦。自行化他,在精舍還不是一樣。但是,非自建不可。起初,曾慧泰還說(仁俊說):「不會在未得導師允許前興建蘭若」,而到底在慧泰等護持下興建了。就這樣,自己發心,而又為自己的需要而取消。演培為什麼不履行諾言?他給續明的信上說:「講堂,我應回來為導師分擔一分責任的。但臺北的大環境,我實在不能適應。況且曾居士最不願意我負講堂之責的。……想來想去,以延期回臺為是」。這應該是我一生中最不可思議的因緣!護法們對學團內的學友,有緣或者沒有緣,原是免不了的。由此而引起學團的從分化到分散,總不免感到意外!


我的寫作,有是自己寫的,有是聽講者記錄的,還有我只是列舉文證,說明大意而由人整理出來的。既然說是我的作品,當然要自負文責。如我有所批評,對方當然也會批駁我,我以為:「受到讚歎,是對自己的同情與鼓勵;受到批評,是對自己的有力鞭策:一順一逆的增上緣,會激發自己的精進」(『法海微波序』)。所以,我受到批評,除善意商討外,是不大反駁的。如澹思的『讀「談入世與佛學」後』,黃艮庸的『評印順著「評熊十力新唯識論」』等,我都沒有反駁,所以在寫作中,糾纏不已的論諍,可說是沒有的,我只是「願意多多理解(佛法)教理,對佛教思想起一點澄清作用」(『遊心法海六十年』)。這裡所錄出的,是篇幅較長或有特殊意義的。

二十年(二十六歲):到廈門閩院求學。上學期,寫了『抉擇三時教』,『共不共之研究』(虛大師曾有評論)。下學期,到了福州鼓山湧泉寺,寫有『評破守培上人「讀唯識新舊不同論之意見」』。這一年,可說是我寫作的開始。

二十三年(二十九歲):上學期到武院,為了探閱三論宗的章疏,也就寫了『三論宗傳承考』,『清辨與護法』。

二十七年(三十三歲):下學期,到了四川縉雲山漢藏教理院。年來,周繼武一再發表論文,以為『起信論』與唯識學相同,賢首法藏誤解『起信論』,乃成諍論。虛大師囑為評論,所以寫了『周繼武居士「起信論正謬」』。

二十八年(三十四歲):秋天,虛大師從昆明寄來林語堂的『吾國與吾民』,要我對有關不利佛教部分,加以評正,我受命寫了『吾國吾民與佛教』。──出家來近十年了,部分的寫作,都沒有保存;還有些不成熟的作品,有些連自己也忘了(署名「啞言」的『三論宗傳承考』,可以保留)!

二十九年(三十五歲):住貴陽的大覺精舍,寫成『唯識學探源』一書,進入了認真的較有體系的寫作。

三十年(三十六歲):上學期,回住漢院。江津的支那內學院,發表『精刻大藏經緣起』;虛大師要我評論,我寫了『評「精刻大藏經緣起」』。這一學期,以力嚴筆名,發表『佛在人間』,『法海探珍』等,突顯了我對佛法的觀點。又為演培、妙欽、文慧講『攝大乘論』,筆記稿就是『攝大乘論講記』。

三十一年(三十七歲):住合江縣的法王學院。那年,寫了『印度之佛教』,『青年佛教與佛教青年』。上學期,為學生講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』,演培筆記,成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』。下學期起,為演培等講『中論』頌,到下一年才講了,由演培筆記,成『中觀論頌講記』。

三十二年(三十八歲):在法王學院。去年十月,虛大師見到『印度之佛教』第一章「印度佛教流變之概觀」,撰『議印度之佛教』;我寫了『敬答「議印度之佛教」』。大師在這一年八月,又寫了『再議印度之佛教』,我寫了一篇『無諍之辯』(文已佚),寄給漢院虛大師,表示只是表示個人的見解,不敢再勞累大師。

與漢院續明等通函討論大乘,後改編為『大乘是佛說論』。

三十三年(三十九歲):上學期在法王學院。漢院妙欽寫了『中國佛教史略』寄來,我加以補充整編,作為我們二人的合編。唯識學者王恩洋,發表『讀印度佛教書感』。他對我的『印度之佛教』,相當同情,但對「空」,「有」的見解,大有出入,所以寫『空有之間』作答。

夏末秋初,回漢院。為同學講『阿含講要』,光宗等筆記,此即『佛法概論』一部分的前身。又為妙欽、續明等講『性空學探源』,妙欽記。

三十五年(四十一歲):在武院。法舫法師作『送錫蘭上座部傳教團赴中國』,以為印度教融化佛教成大乘;上座部才是佛教嫡傳。我不同意這一看法,所以寫了『與巴利文系的學者論大乘』。

三十六年(四十二歲):正月,在武院,寫了『僧裝改革評議』。初夏,到奉化雪竇寺,與續明、楊星森等,編纂『太虛大師全書』。編纂期間,為續明等講『般若波羅蜜多心經』(講記),又講『中觀今論』,都由續明筆記。

三十七年(四十三歲):春,在雪竇寺,繼續完成『太虛大師全書』的編纂。我寫了『佛教之興起與東方印度』及『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』。

三十八年(四十四歲):上學期,在廈門南普陀寺,成立大覺講社。將『阿含講要』補充改編為『佛法概論』,為講社同學講說。

夏末,到香港。住大嶼山寶蓮寺;中秋後,移住香港灣仔佛教聯合會;十月初,移住新界粉嶺的覺林,開始『太虛大師年譜』的編寫。

三十九年(四十五歲):『太虛大師年譜』完成後,三月移住新界大埔墟的梅修精舍。為演培、續明等講『大乘起信論』,演培、續明筆記為『大乘起信論講記』。自己寫了『佛滅紀年抉擇談』。

四十年(四十六歲):移住新界九咪半的淨業林。為住眾講『勝鬘經』,成『勝鬘經講記』,又講『淨土新論』,都是演培與續明筆記的。自己想寫一部『西北印度之論典與論師』,並開始著筆,斷斷續續的寫了一些。

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:住淨業林。為住眾講「人間佛教」──『人間佛教緒言』,『從依機設教來說明人間佛教』,『人性』,『人間佛教要略』。這四篇,由仁俊筆記,但在預計中,這是沒有講圓滿的。了參在錫蘭,譯南傳的『法句』,我為他寫了『法句經序』。

秋天,到了台灣,住台北善導寺。寫了『華譯聖典在世界佛教中的地位』。我到了台灣,環境有些變化,多數是為信眾講的,有些講稿也沒有整理的必要。長篇的寫作等於停止了,寫的與講的,大都發表在『海潮音』。

四十二年(四十八歲):十一月,主持善導寺佛七,每日開示,常覺記為『念佛淺說』。

這一年,我寫了『中國佛教前途與當前要務』,『學佛三要』,『佛法與人類和平』,『信心及其修學』,『自利與利他』,『中國的宗教興衰與儒家』,『慈悲為佛法宗本』,『建設在家佛教的方針』,『佛書編目議』等。

四十三年(四十九歲):年初,在善導寺講而追記為文的,有『我之宗教觀』(原題為『佛法之宗教觀』),『生生不已之流』,『一般道德與佛化道德』,『解脫者之境界』。秋天,在善導寺講『藥師經』,由常覺、妙峰筆記,成『藥師經講記』。

這一年,寫了『以佛法研究佛法』,『點頭頑石話生公』,『佛法有無「共同佛心」與「絕對精神」』?『我對慈航法師的哀思』,『大乘經所見的中國』,『我怎樣選擇了佛教』,『大乘三系的商榷』等。『大乘三系的商榷』,是應默如學長的商討而寫的,年底又寫了一篇『讀「大乘三系概觀」以後』。

四十四年(五十歲):去年底到菲律賓,新年在岷尼拉大乘信願寺說法,『佛教對財富的主張』(後改題『佛教的財富觀』,賢範、小娟合記)等。二月抵宿務,假華僑中學說法,有明道記的『切莫誤解佛教』等。四月初,由菲返台北,講『菲律賓佛教漫談』,常覺、妙峰記。

在新竹福嚴精舍,為學眾講『學佛之根本意趣』,印海記。『慧學概說』,『菩提心的修學次第』,常覺記。歲末,因病在台北靜養,與常覺等閒談,常覺記為『福嚴閒話』。

這一年寫作不多,僅有『欲之研究』,『佛缽考』等。

四十五年(五十一歲):寫了『從一切世間樂見比丘說到真常論』,『龍樹龍宮取經考』;『印度佛教與中國佛教之關係』,是應『中國佛教史論集』徵文而寫的。

四十六年(五十二歲):六月,講『泰國佛教見聞』於善導寺,常覺記。

這年的寫作,有『美麗而險惡的歧途』,『太虛大師菩薩心行的認識』,『教法與證法的信仰』,『北印度之教難』,『舍利子釋疑』。並應星洲彌陀學校的請求,為編寫『佛學教科書』十二冊。下學期為福嚴精舍同學講『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』,作『楞伽經編集時地考』。

四十七年(五十三歲):冬,應善導寺住持演培法師請,在善導寺講:『心為一切法的主導者』,『佛教之涅槃觀』,『修身之道』,都由慧瑩筆記。這一年,寫了『宋譯楞伽與達摩禪』,『論佛學的修學』。

四十八年(五十四歲):去年年底,到王田善光寺度舊年,才完成了『成佛之道』。這部書,起初(四十三年)在善導寺共修會,編頌宣講;四十六年下學期,又增補完成,作為新竹女眾佛學院講本,又為偈頌寫下簡要的長行解說:到這一年的年初才脫稿。

十二月,寫『發揚佛法以鼓鑄世界性之新文化』。

四十九年(五十五歲):為鄧翔海居士等講『楞伽經』。講此經已三次,因緣不具足,沒有成書,僅留有『楞伽經』的科判──五門、二十章、五十一節。

五十年(五十六歲):作『玄奘大師年代之論定』。

五十一年(五十七歲):夏,講『大寶積經』「普明菩薩會」於台北慧日講堂,後追記而寫成『寶積經講記』。九月底,在慧日講堂啟建藥師法會,每日開示,能度記為『東方淨土發微』。

這一年,寫有『論真諦三藏所傳的阿摩羅識』。

五十二年(五十八歲):七月,盂蘭盆法會期間,講『地藏菩薩之聖德及其法門』,能度記。冬季,講天親菩薩所造『往生淨土論』(本名『無量壽經優波提舍願生偈』),後由顧法嚴記,名『往生淨土論講記』。

本年青年節前後,台北和平東路某教會信徒,夜訪於慧日講堂,並贈『新舊約全書』,希望我研究研究。我與『新舊約』別來已三十餘年,所以回憶而寫出『上帝愛世人』,『上帝與耶和華之間』。因香港吳恩溥牧師的批評,又寫了『上帝愛世人的再討論』。

五十三年(五十九歲):三月,於慧日講堂講彌勒菩薩造的『辨法法性論』,後由黃宏觀記錄,成『辨法法性論講記』。

四月初八日,在嘉義妙雲蘭若掩關,恢復內修生活。閱覽日譯的『南傳大藏經』;然後對『西北印度之論典與論師』的部分寫作,擴充為『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』,進行改寫。

這一年的寫作,有『漢明帝與四十二章經』;關中寫的『論提婆達多之破僧』,『阿難過在何處』?『佛陀的最後教誡』。

五十四年(六十歲):掩關期間,寫有『王舍城結集的研究』,『論毘舍離城七百結集』。教內人士,有提倡改穿南傳佛教式的一色黃,所以寫了『僧衣染色的論究』。

四月初八日出關。夏天,在台北慧日講堂,講『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』偈頌,後由楊梓茗記錄為『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偈頌講記』。

五十五年(六十一歲):住報恩小築。夏天,寫了『法是什麼』。

五十六年(六十二歲):住報恩小築。那年是虛大師上生二十周年,作『略論虛大師的菩薩心行』。讀澹思的『太虛大師在現代中國佛教史上之地位及其價值』,深有所感,所以寫了『談人世與佛學』,以「大乘精神──出世與入世」,「佛教思想──佛學與學佛」作線索,表達些自己的意見。

秋天,長達四十五萬字的『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』脫稿。在理想中,這是分別重寫『印度之佛教』的一部分。澹思──張曼濤評論為:「在現代文獻學的方法上,本書或不免還有些缺陷。‧‧但在爬梳與理清舊有的漢譯文獻來說,可斷言:已超過了國際上某些阿毘達磨學者」。

五十七年(六十三歲):住報恩小築。寫了『學以致用與學無止境』及『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』。年底,抵星洲,住般若講堂。

五十八年(六十四歲):在星期間,曾講『佛法是救世之仁』,慧理記(後與香港所講,慧輪所記的,綜合為一)。寫『人心與道心別說』。

夏初返台灣。香港韋兼善教授,將『成唯識論』譯為英文,我欽佩韋教授為學的精誠,寫了一篇『英譯成唯識論序』。中秋前,我重回嘉義妙雲蘭若。年底,費時兩年的『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』(五十六萬字)脫稿。

五十九年(六十五歲):這一年,寫成了『中國禪宗史』──『從印度禪到中華禪』。『精校燉煌本壇經』,是附帶寫出的一部。這部書的寫出因緣,是意外的。去年,中央日報中副欄,曾有『壇經』是否六祖所說的討論,引起論諍的熱潮,參加的入不少。我沒有參加討論,但覺得這是個大問題,值得研究一下。我覺得,問題的解決,不能將問題孤立起來,要將有關神會的作品與『壇經』燉煌本,從歷史發展中去認識。這才參閱早期禪史,寫了這一部;得到道安、聖嚴法師的評介。

六十年(六十六歲):春,寫了『神會與壇經』,這是批評胡適以『壇經』為神會及其弟子所作而寫的。夏天,深感身體的不適,所以寫了自傳式的『平凡的一生』,略述一生出家、修學、弘法的因緣;似乎因緣已到了盡頭。不久,也就大病了。

六十二年(六十八歲):十月,移住台中市校對『妙雲集』的靜室,隱居養病。那時,因『中國禪宗史』,得日本大正大學授予博士學位,引起『海潮音』的一再評訐,所以辭去『海潮音』社長名義,並發表『我為取得日本學位而要說的幾句話』一文。

六十四年(七十歲):初夏,『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』脫稿。這是意外的一部寫作。在台中靜養時,偶然閱覽『史記』,見有不少的古代民族神話。擴大探究,從不同的民族神話而知各民族的動向,及民族的文化特色。費了一年多時間,寫了這部書;意外的身體也好轉,體重增加到五十公斤了!

六十五年(七十一歲):我覺到身體衰老,對從前要將『印度之佛教』,分別寫成多部的理想,已不可能實現。所以選擇重要的,從部派而發展到大乘佛教的過程,與初期大乘多樣性而趣入佛道的一貫理念,去年來開始作一重點的論究。

六十九年(七十五歲):三月底,『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』,八十多萬字的寫作,時寫時輟,經五年而完成。論究的問題不少,資料又繁多,這部書不免疏略。然大乘菩薩道,有重信的方便易行道,有重智慧或重悲願的難行道,而從「佛法」發展到「大乘佛法」,主要的動力,「是佛涅槃以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」。以自己探究所得的,「為佛教思想發展史的研究者,提貢一主要的線索」。本書出版後,評介者有楊惠南與萬榮勳居士。

七十年(七十六歲):四月底,『如來藏之研究』脫稿。這是重在如來藏、我、佛性、自性清淨心──真常論的早期思想;融攝「唯識」(心)而成「真常唯心」,還沒有多說。七月,寫了『論三諦三智與賴耶通真妄』──讀『佛性與般若』,這是對牟宗三的著作,引用我的意見而又不表同意所作的辯正。

七十一年(七十七歲):七月初,『雜阿含經論會編』完成。呂澂的『雜阿含經刊定記』,早已指出:『瑜伽師地論』「攝事分」(除律的「本母」),是『雜阿含經』的本母,但內容過於疏略。我在『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』,明確的對比排列,但還小有錯誤(現已改正)。所以重新論定,斷定『雜阿含經』缺少的兩卷,原文是什麼。將『雜阿台經』的「修多羅」部分,與論文並列。經文的「祇夜」、「記說」部分,也一併排列;並附入我的『雜阿含經部類之整編』於前。在比對配合等過程中,心如等給以很大的幫助。日本名學者水野弘元評論為:「印順法師說之『雜阿含經』一文,不論就其組織型態,乃至其復原層面,都是極其合理的!其評審、確實及其整合等點,都遠遠超逾於日本學者的論說」(關世謙譯『雜阿含經之研究與出版』)。

七十三年(七十九歲):九月初,三萬餘字的『遊心法海六十年』脫稿,敘述自己的學思歷程與寫作。十二月,『空之探究』脫搞,從佛法、部派、般若經,到龍樹論而完成緣起法即空(性)即假(名)的中道。

七十四年(八十歲):三十一年所寫的『印度之佛教』,我想分別的寫成多少部,所以沒有再版,台灣也就少有人知道這部書。『妙雲集』出版以後,知道的人多了,抄寫的,複印的,私下出版的,看來這部書終究非出版不可。五月裡,我把這部書,修正文字,改善表式,有些錯誤而應該修正的,附注參閱我所作的某書某章某節。這樣,我又寫了一篇『印度之佛教重版後記』。

「佛涅槃後,佛弟子對佛的永恆懷念」,是佛法發展演化中的主要動力。在發展中,為了適應信增上人(也適應印度神教),施設異方便,對佛法的普及民間,是有功績的。但引起的副作用,使佛法演化為「天(神)佛一如」,迷失了佛法不共神教的特色。為了思想上的澄清,八月起,著手於『方便之道』的寫作,已寫了「佛法」、「大乘佛法」部分,約十五萬字。由於體力日衰,想到應該先寫的,就停止下來。

七十五年(八十一歲):一生的寫作,感覺到對佛教沒有什麼影響,當然也多少有人贊同,有人批評。所以搜集起來,編為『法海微波』,作為一生的紀念文章。

七十六年(八十二歲):我對印度佛教,已寫了不少,「但印度佛教演變的某些關鍵問題,沒有能作綜合聯貫的說明,總覺得心願未了」,所以去年秋季以來,即開始『印度佛教思想史』的寫作,到今年七月中旬才完成,約二十七萬字。

七十七年(八十三歲):七、八月間,忽從一個「心」字中,發見、貫通了印度佛教史上的一個大問題,也就扼要的寫出了(三萬多字)『修定──修心與唯心‧祕密乘』。

七十八年(八十四歲):我的著作太多,涉及的範圍太廣,所以讀者每不能知道我的核心思想。因此,三月中開始寫了『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』(三萬字),簡要的從「印度佛教嬗變歷程」,說明「對佛教思想的判攝準則」,而表示「人間佛教」的意義。夏、秋間,又寫了『讀大藏經雜記』,『中國佛教瑣談』。八十年(八十六歲):『大智度論』是龍樹所造,鳩摩羅什所譯,這是中國漢譯保有的大論,也是我「推重龍樹,會通阿含」的重要依據。近年來知道外國學者,有否認是龍樹造的,或想像為羅什附加了不少。只是身體衰弱,不能長篇寫作,引為遺憾。暑假期中,得到昭慧同學的贊助,我才搜集資料,分別章節,口述大要,由他筆記整理成大約六萬字的『大智度論之作者及其翻譯』,並於「東方宗教研討會」上發表。

八十一年(八十七歲):寫了『「印順法師對大乘起源的思考」讀後』。這是對「在家主體」意識者誤解我的意見而寫的評論。

八十二年(八十八歲):寫了『大乘起信論與扶南佛教』,『「我有明珠一顆」讀後』。

八十三年(八十九歲):自傳式的『平凡的一生』,是六十年夏天寫的,到現在已二十多年。在這二十年中,雖說沒有什麼可寫的,但到底過了這麼久的歲月,也有多少可寫的。所以去年臘月起,雖大病出院不久,對舊作作了補充,或時日的修正,另成一部『平凡的一生(增訂本)』(編入『妙雲集』下編十『華雨香雲』的『平凡的一生』,照舊不改動)。

我的寫作,就是這一些了。寫作的動機,雖主要是:「願意理解教理,對佛法思想(界)起一點澄清作用」;從『妙雲集』出版以來,也受到佛教界的多少注意。然我從經論所得來的佛法,純正平實,從利他中完成自利的菩薩行,是糾正鬼化、神化的『人間佛教』。這一理念,在傳統的現實而功利的人心,似乎是撒種在沙石中,很難見茁壯繁盛的!自己的缺少太多(見三十一節),壯年沒有理想,晚年當然也沒有過分的希望,盡自己所能的寫出而已!


我的寫作與講記,幾乎都是自己出版的。自己既沒有資金,又沒有組織,沒有人力物力,出版實在是不容易的。然而我的寫作與講記,竟一部一部的印出流通,這可說是殊勝因緣所成就的。我應該次第的寫出來,以表示對護持者的謝意!

民國二十八年(三十四歲):我在四川漢藏教理院。秋天,虛大師從昆明寄來林語堂的『吾國與吾民』,這部書有不利佛教──歪曲、醜化的部分,要我給以評正。我寫了一篇『吾國吾民與佛教』。漢院的同學們,熱心把他印成小冊,分贈各界。這可說是我出版的第一本書,但只是小冊,我也沒有保存。

三十二年(三十八歲):十六萬字的『印度之佛教』出版,這是代表我思想的第一部。蒙學友們的熱心贊助,以「正聞學社」名義,在重慶印行。那時,我在合江法王學院,不能親身去處理。蒙達居(仁慈)願負起出版的任務,周貫仁助理校對。但在這部書的排校過程中,曾發生意想不到的問題。原來承印者,是沒有印刷廠的,交給別人排印。大包又小包,在物價逐漸上漲中,真正的承印者,沒有利潤可得,排不到三分之一,就擱了下來。預定出書期到了,竟渺茫得毫無消息。不知怎樣的,原稿落在某君(姓名已忘)手中。某君是屬於軍部的印刷所主管,曾經出家而後來參加革命的。他見了這部書,竟自動發心,願意幫助完成這部書的出版。排印紙張費用,照原價計算。素不相識的某君這番好意,使我忘不了,更忘不了這一不思議因緣。

三十三年(三十九歲):我回到漢院。冬天,『唯識學探源』出版。

三十五年(四十一歲):秋天,我從開封回到武院,就設法在漢口出版『攝大乘論講記』(二十七萬字)。由漢口佛教正信會呂九成居士介紹,交某印刷廠排印,校對由我自己負責。但我住在武昌,所以約定:每天十六頁,初校到三校,彼此都以掛號郵寄,郵費由我負責。但是廠方寄了三次初校,就不再寄了,只好過江到印刷廠探問。原來印刷廠是小型的,沒有這麼多鉛字,不能繼續排下去。不得已,只好約定:我每日午後過江,先初校,改正後再校、三校,十六頁當天完成(印刷)。這樣的辛苦了四十天左右,才告完成。費了大約四十天的整個下午,每天往返---坐二次渡輪,四次人力車,還要從初校到三校。這是唯一自己校對的書;經過這部書的出版,才知道從校對到出書,問題多多,是並不容易的。

三十六年(四十二歲):『中國佛教史略』出版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編九『佛教史地考論』)。這是我與妙欽合編的,由上海大法輪書局印行流通。

三十七年(四十三歲):三月間,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』,由大法輪書局出版。

三十八年(四十四歲):夏天,我到了香港。妙欽從馬尼拉匯來印刷費,所以『佛法概論』十月中在香港出版。

以上這幾部,出版時都徵求預約。以後感覺到:預約的大抵是人情,所以此後不再預約,賣得書來再印書了!

三十九年(四十五歲):這一年,在香港出版了『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講記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上一『般若經講記』),『中觀今論』,『評熊十力的新唯識論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七『無諍之辯』),『青年佛教與佛教青年』(今分三部分:『青年佛教運動小史』,『青年佛教參訪記』,編入『妙雲集』下五『青年的佛教』;『雜華雜記』編入『妙雲集』下十『華雨香雲』),『性空學探源』,『大乘是佛說論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三『以佛法研究佛法』),『太虛大師年譜───七部。其中『中觀今論』,是香港香海蓮社發心印行的;『太虛大師年譜』,是太虛大師全書出版委員會出版的。

四十年(四十六歲):出版了『佛滅紀年抉擇談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九『佛教史地考論』),『淨土新論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四『淨土與禪』),『大乘起信論講記』。這三年在港出版的書,凡是自己出版的,都由演培、續明負責,與印刷廠接洽及校對等一切事宜。

四十一年(四十七歲):出版了『中觀論頌講記』,『勝鬢經講記』,由續明(也有學友相助)負責校對等事。『佛法概論』也在那時再版,有我當時的(如上)相片。還有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講記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上一『般若經講記』),在香港重版的時間不詳,可能是我秋季離港後,續明繼續出版的。

這是我來台灣以前的出版情形:重慶三部,武昌一部,上海二部,香港十五部。寫作而自己出版,要有經費,而我是沒有錢的,那怎能出版呢?一、籌印『印度之佛教』,在抗戰艱苦時期,實在不容易!虧得演培學友的大力贊助,才能出版。二、性覺(俗名郭朋)、續明去西康修學,遇到一位虔信佛法叫商人史建侯,二人稱譽我,並說到我的『攝大乘論講記』,因而引起史居士的發心,樂助這部書的出版費(法幣拾捌萬元),我才能在漢口出版了這本書。三、三十八年春去菲律賓岷尼拉的妙欽,不久就寄了一筆印行『佛法概論』的費用來港,書也就在十月出版。四、法舫法師是武院的老學長,我二次到武院研究,他都是武院的主持者,所以也是我的老師。他在香港時,為居士們讚歎我的『中觀今論』,所以香海蓮社會發心出版這部『中觀今論』。五、檳城的明德法師,自願籌款印行『中觀論頌講記』。寄來的印費有餘,再印了『勝鬘經講記』。我與這位遠地的法師,沒有任何關係,也不曾通過信,不知他聽了誰的稱譽『中觀論頌講記』而自動發心贊助,因緣實在希有!從上面所說看來,共同研究的學友,師長,遠地的法師,居士,都為我的著作出版而發心,純為佛法的弘揚著想,出錢出力,沒有絲毫的功利觀念。這是使我感動,使我永續的為佛法而奉獻身心。只是不能推動佛教,使佛法有良好的進步,不免心生慚愧!

來台灣以前的寫作與講記──長篇的,可說都已出版了。出版書,總是希望有人閱讀的,所以每部書出版後,除了部分贈與有緣人外,在四川時,由漢院流通處代為流通。抗戰期間,紙張太差,印刷也不理想,所以離四川時,只帶了『印度之佛教』二十冊回來,偶爾贈送,也就沒有了。留在漢院的,再也沒有想起。香港出版的,除『中觀今論』,『太虛大師年譜』,由出版者流通外;其他的書,香港由東蓮覺苑代為流通。台灣方面,每本書出版,總是寄一部分到善導寺流通處,那還是李子老主持的道場。在這時局動盪不安的時刻,流通量當然不大。四十二年,我決定定居台灣。五月返香港,東蓮覺苑存書,承全部折價付給我,以後也就不再煩累流通了。台灣善導寺流通處,也將過去出售的結算給我,繼續代為流通。這筆書款,除保留部分作為出版費外,一部分作為修建福嚴精舍的費用。十年來不斷出書的時代過去,在台灣將是另一形態的開始。

四十二年(四十八歲):冬天,我主持善導寺的彌陀佛七,每日開示,記為『念佛淺說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四『淨土與禪』),由善導寺護法會印行結緣。

四十三年(四十九歲):『佛法概論』修正後,重版流通。

四十四年(五十歲):『藥師經講記』出版。

四十五年(五十一歲):選些論文及講錄,編為『人間佛教』,『學佛三要』,『以佛法研究佛法』,『頑石點頭』──四冊。自己深感近年來的多障多病,所以編印四冊,是以結緣為主的。前三冊,除『人間佛教』改為『佛在人間』,都已編入『妙雲集』下編,但內容已有所增加。『妙雲集』中沒有保存『頑石點頭』名目,內容分散編入下編各部。

四十九年(五十五歲):秋天,『成佛之道』出版,在我的寫作中,這是流通量較大的一部。以上這幾部的出版,負責出版校對者,我已忘記了,大抵與當時『海潮音』的編校者有關,也有住在善導寺的人幫助。我的書,起初在善導寺校對流通。台北慧日講堂在五十年落成後,就將書運到慧日講堂,由住眾法師一人負責流通。

五十二年(五十八歲):『修身之道』出版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六『我之宗教觀』)。

五十三年(五十九歲):九月,『寶積經講記』出版。『上帝愛世人』與『「上帝愛世人」的再討論』,香港與曼谷的佛弟子,把他印成小冊結緣。

五十三年,我來台灣已十二年了。建寺院,出國,弘法,儘做些自己不擅長的事,比之早年的專心佛法,真是得不償失。這樣,(國曆)五月二十三日,就在嘉義妙雲蘭若掩室自修。雖掩關只有一年,但又將進入法義深觀的另一境界。

五十七年(六十三歲):六月,『說一切有部為主的論書與論師之研究』(四十五萬字)出版。常覺學友負責校對;樂助出版費的,是報恩小築的黃陳宏德。這一年,又出版了『談人世與佛學』(今編入『妙雲集』下七『無諍之辯』)。

五十八年(六十四歲):冬,開始編集『妙雲集』,到六十二年秋末,經四年而全部出版。這是將我過去的寫作與講錄,除大部的『印度之佛教』等專著外,總合的編成字體、形式等統一的大部。全集分為三編:上編是經與論的講記,七冊;中編是十萬字以上的而獨立成書的,如『中觀今論』,『成佛之道』等,六冊;下編是各種文字的類集,十一冊──全集二十四冊。上編與中編,是容易編定的,先以上編的『勝鬘經講記』付印;下編,到六十年夏天,才分類編定。

六十年(六十六歲):三月,『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』(五十六萬字)出版。六月,『中國禪宗史』(二十八萬字)出版。

『妙雲集』的出版,有不少難得的因緣。一、五十八年初,我去了新加坡、馬來西亞一趟,承各位長老的惠與,善信的供養,可說收穫豐盈,這才決定這部書的出版。在出版過程中,香港三輪學社的邵黃志儒,特地送了港幣參萬元,使印費不致困窘,這是意想不到的勝緣。二、據說台中的價目要便宜些,所以決定在台中出版。為了校對的便利,在台中市南區,購了一處小型的靜室,這就是我後來在台中養病的地方。三、最重要的,還是與印刷廠接洽及校對的人員。慧潤是依我出家的弟子,身體的健康很差。他從學院畢業回來,就讓他去處理校對,出版的事務,多少活動,可能身體會好些的。起初是慧潤一個人;五十九年,他的同學性瀅來了;六十一年,又有依道來。大家都是同學,共住一處,負起了這部書的出版任務。至於我自己,除了書的先後編列,確定字體,負責印刷費用外,一切由他們去處理,我是不大顧問的。

我出版的書,起初並不暢銷,直到『妙雲集』出版,才有較多的人知道,因『妙雲集』而進入佛法;社會經濟又日漸豐裕,『妙雲集』的流通量,也漸漸的提高了。在『妙雲集』出版過程中,還同時出版了兩部書:一、『原始佛教聖典之集成』,由性瀅、慧潤校對,也請慧琦、慧瑛助校。二、『中國禪宗史』,也由性瀅等校對。

六十年(六十六歲)秋末大病,不死不活的過了兩三年,才慢慢恢復。雖然我的業緣末了,以後還有寫作,但進度不免遲緩了。以後出版的,有:

六十四年(七十歲):十月,『大樹緊那羅王所問經偈頌講記』,由菩提樹雜誌社出版(今編入『華雨集』一冊)。同時,『古代中國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』(三十四萬字)出版。這是有關中國文化的,華岡出版社出版,出版費用自備。書中有不少的甲骨文等古老文字,要另行刻印,所以出版費用偏高,收入而不敷支出的,只有這一部。七十九年元月,以正聞出版社名義再版流通。

六十五年(七十一歲):『往生淨土論講記』出版(今編入『華雨集』一冊)。

七十年(七十六歲):五月,『初期大乘佛教之起源與開展』出版。這是費了五年的時間,一千三百餘頁的鉅著;再加索引,不下九十萬字。校對方面,性瀅、依道、慧潤外,又有心如同學來參加校對,並檢查引文的出處,文句的是否正確。索引方面,得到洪啟嵩、溫金柯、黃俊威、黃啟霖居士的發心。這一年的十二月,『如來藏之研究』出版。校對與索引,由依道等四位負責。

以上各書,除『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』外,都是在台中出版的。在書籍的出版,流通方面,有一重大改變。從民國五十年,台北慧日講堂成立以來,我所有出版的書籍,主要是依慧日講堂流通的。當時流通量不大,所以請一位講堂的住眾發心處理,如宏印、顯如等幾位,都曾負過這一任務。不過時間長達二十年,發心負過責的,我也不能完全想起來了。書的出版,起初是用沒有實際組織的「正聞學社」名義;後來也有用我自己的名字;到『妙雲集』出版,印海學友也在慧日講堂建立正聞圖書館,我也就以正聞出版社名義出版。到七十年,才在台北正式成立正聞出版社,與印刷廠聯絡及日常事務,主要是由住在北部的性瀅;以後有書出版,也就在台北了。校對方面,雖然性瀅以外,慧潤等漸漸移住到高雄、屏東,但校對主要還是依賴他們。對於這,我有些感想:自己福德薄,又沒有攝受人的善巧,所以寫作的出版,能得到學友們的代為處理,總有喜出望外的感覺。在香港出書,是得到演培與續明的助力;在台灣出版『妙雲集』以來,都依賴性瀅,依道,心如,慧潤──四位。我對人平淡,對他們是與住眾一樣的。我信任他們,後來我幾乎只是把書稿交給他們,我就不問了。演培等來漢院共住而相識,性瀅等只由於慧潤的同學關係。佛學作品的出版,是為了宣揚佛法,大家都是為此而努力。我為此而寫作;代為記錄的也如此;與廠方接洽,校對出版的,代為流通的,也都是如此。在三寶的護持下,都自動的願為佛法而努力。有人以為:我對佛法各部分,早已明白確定了,只是一部接一部的寫出而已,其實不是這樣的。我雖對佛法有一發展的全程概念,如要寫某一部分,還是在研求,補充或修正的情況下進行,所以寫作一部,對這部分問題,有更為明確深入的理解(所以我曾說:閱覽不如講解,講解不如寫作)。我相信,記錄的,負責校對的,在與佛法不斷的接觸中,對佛法也會有所進步的。所以寫作與出版,我與協助我的,都是在佛法中奉獻,在佛法中求進修而已!

以後在台北出版的,有:

七十一年(七十七歲):五月,『辨法法性論講記』出版(今編入『華雨集』一冊)。

七十二年(七十八歲):九月,『雜阿含經論會編』(三冊)出版。這是『雜阿含經』與『瑜伽師地論』『攝事分』(解說抉擇契經部分)的會編,不能說是我的作品,但所費的心力、時間不少。「經」方面,次第倒亂的,缺佚而以餘經編入湊數的,都從研究中改正過來。「論」方面,有有論而沒有經的,經研考而知是出於『中阿含經』,也有屬於『長阿含經』的;也就因此論定為本來是附編於『雜阿含經』,後來才編入『中』、『長阿含經』的。另外又寫了一篇『雜阿含經部類之整編』(約四萬伍千字),附編在卷首。

七十四年(八十歲):三月,『遊心法海六十年』出版(今編入『華雨集』五冊)。七月,『空之探究』(十八萬字)出版。

七十七年(八十三歲):四月,『印度佛教思想史』(二十九萬字)出版。

這可說是我對印度佛教思想發展研究的結論。

七十八年(八十四歲):二月,『修定──修心與唯心‧祕密乘』出版(今編入『華雨集』三冊)。八月,『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』出版(今編入『華雨集』四冊)。

八十一年(八十七歲):八月,『大智度論之作者及其翻譯』,由東宗出版社出版。

八十二年(八十八歲):一月,『大智度論之作者及其翻譯』日譯本,由正觀出版社出版。

四月,『華雨集』全部五冊出版。有些是六十年大病以前的作品;有些是『妙雲集』出版以後的寫作,短篇或長篇,有的還沒有發表的。這部書編好後,將原稿交給正聞出版社,確已好久了,但序文說:「民國七十八年一月,序於南投寄廬」(即今永光別苑),時間未免過早。「一月」可能是十一月,脫落一「十」字的校訛,因為這篇序,不可能較『修定──修心與唯心‧祕密乘』,『契理契機之人間佛教』寫出更早的。

一生的寫作、記錄而已出版的,就是這些。願以這些書的出版,報答三寶法乳的深恩!


我沒有精究律藏,沒有通曉律意,適應現實的深一層認識,所以我沒有特別主張。而對沿習下來的佛制祖規,我也沒有什麼反對。對於台灣近四十年來的傳戒運動,我也參加過,那只是隨喜而已。

三十七年(四十三歲)冬天,我因性願老法師的邀請,以祝賀者的心情,到了廈門。在戒期中,也講了幾次通泛的開示。授具足戒時,我與先師念公,都參加戒壇為尊證,這是我與傅戒因緣有關的第一次。

四十四年(五十歲)夏天,台中寶覺寺智性長老來福嚴精舍,邀我參與冬期傳戒,擔任教授。那時,我病勢漸重,我說:「智老!這是我應該隨喜。只是我病體不知怎樣,怕臨時誤了戒會」。智老還是要請我,並且說:「如法體欠佳,可以推人代表」。這樣,我就不好意思推了。到了戒期,我正終日躺著靜養,由演培去代表。

五十二年(五十八歲),白聖法師在臨濟寺傳六十壽戒,邀我擔任尊證。問起時間,恰好是預定應臺南市佛教會的邀請,作七天弘法的時間,不湊巧。白聖法師說:「那末,推代表好了」。我當然接受了,那次是印海去代表的。

五十五年(六十一歲)秋天,賢頓法師(白聖法師同來)來,說起臨濟寺傳戒,邀我當尊證。那一天,我正在感冒發燒,這是就會好的,所以我答應了。想不到不久去拔牙,一次又一次的,每次都滲血四、五天,飲食不便,疲累不堪。不得已,又請印海去代表。兩次都沒有能親自參與臨濟寺的戒會,只能說因緣不具足了。

五十六年(六十二歲)冬天,台中慈明寺傳戒,請我任得戒和尚。不過,我是看作慈明寺傳戒,我不過隨喜而已。好多年前(四十九或五十年),演培陪聖印來,說起為了滿足智性老的遺願,要舉行第三次戒會。傳戒要向中國佛教會轉呈申請,通例要有得戒和尚的名字。那時,智性老已經去世,所以聖印要我出個名字去申請。演培也幫著說,好吧!就作個人情,用我的名字去申請吧!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,真的要傳戒了,那就只好當一次得戒和尚了。其實,聖印要我當得戒和尚,一開始就錯了!

在五十四年的華僧大會上,有人提了一個革新傳戒制度的提案。不合佛法,不切實際的提案,橫豎是行不通的,我連反對的興趣都沒有。大家也都隨便的通過了,由中佛會轉呈政府備案。聖印用多年來的傳戒制度,發出通知,籌備一切。大概離戒期不過(或不到)兩個月了,政府核准了傳戒的新辦法。中佛會召集會議,要聖印去列(出)席。這一下,聖印可著急了。後來經中佛會會議通過,這次籌備不及,姑且通融採用舊制度。不過受戒者的資格,如神經失常,盲啞殘廢,絕對不得受戒(這些,我都是後來知道的)。不久白聖法師回國,離戒期不到一月了,認為應嚴格執行政府核准的規制。聖印來報恩小築看我,我主張:中佛會是中國佛教的最高機構,遵從教會的意旨是不會錯的,這又不是你出爾反爾。戒弟子多少,有什麼關係!聖印當然有些事實困難,不可能像我那樣的無所謂。後來由中佛會特派專員,去慈明寺審查受戒者的資格。那天晚上,我沒有在慈明寺。聽人說:有新戒起來說話,辭鋒相當銳利,審查者是並不容易答覆的。就這樣的審查了一會,也就算了。世間事是不可思議的!慈明寺戒期還沒有終了,中佛會會議決定:新規制窒礙難行,呈請政府,還是採用老規矩。這個新方案,與慈明寺傳戒相始終,似乎有了慈明寺傳戒,就有新規制的必要一樣。聖印請我當得戒和尚,不知添了多少麻煩,費了多少口舌。但由於中佛會要推行新規制,那些想受而還沒有受戒的,怕再沒有受戒的機會,大家發心來受戒。慈明寺戒會,受出家戒的多達四百二十五人;中佛會的新規制,起了號召大家來受戒的副作用,世間事真不可思議!我是個無事人,一向信任因緣,由因緣去作決定好了!

五十八年(六十四歲),我又參加了基隆海會寺的戒會,任尊證。

五十九年(六十五歲):三月初,應嘉義天龍寺心一和尚的禮請,傳授在家的五戒與菩薩戒。戒會期間,並主持大殿重修落成典禮。

六十四年(七十歲):三月初四日起,黃陳宏德於報恩小築,傳授五戒及菩薩戒,禮請我為傳戒和尚。受戒者人數不多(四十八人),但戒會清淨莊嚴,與一般的兼事經懺,廣招供養的風格不同。

六十六年(七十二歲):八月,應馬來西亞本道戒兄的邀請,參加金馬崙三寶寺三壇大戒的戒會,任說戒和尚;羯磨與教授,由竺摩,演培二位擔任。十六日開堂,九月初四日圓滿。

六十七年(七十三歲):台北市松山寺,是道安長老所興建的,蔚為台北名剎。道老定於六十七年,傳授三壇大戒,但不幸於六十五年臘月初圓寂。繼任住持靈根法師,為了滿足道老生前的遺願,仍按時舉行戒會,禮請我為得戒和尚。戒會於九月二十九日開堂,十月二十六日圓滿。

八十年(八十六歲):新竹福嚴精舍大殿等,由住持真華重建,於國曆十月中落成開光。海外學友演培、仁俊、妙峰、印海、唯慈等,都遠來參加盛會。並在精舍舉行在家菩薩戒會,由我與演培、真華任三師。

參與戒會,在我這一生中,都不過隨喜而已。


佛教的在家弟子,應以佛教的立場,從事文化、慈善、社會福利事業,這不但契合佛教的菩薩精神,也能取得社會大眾的好感,有利於佛教的流行。所以在家居士而能從事佛教的文化與慈善事業,不論他對我怎樣,我都表示由衷的讚歎!

一、台中李炳南老居士領導的蓮社,對我有思想上的距離,所以在『佛法概論』事件的動盪中,有台中燒毀我著作的傳說。在重信仰的宗教界,這可說是一般的現象。民國五十三年,我辭退了慧日講堂的住持,要去嘉義掩關時,聽說李炳老領導蓮社同人,發起建立菩提醫院。在那時,這是佛教界難得聽到的好消息!我與演培、續明洽商,決定以台幣五十萬元,樂助菩提醫院建院費用。本來,我們只希望,在某間病房中,紀念性稱為「太虛室」。但炳老建議:在醫院旁,建一座「太虛大師紀念館」。上層供佛及虛大師的影像與略傳,可引導病者及其關係人的信佛;下層供醫院使用。炳老的好意,我們當然接受了。五十五年農曆十一月初一日落成,邀我去剪綵。我本著樂施──與人為善的觀念,所以從不問醫院的內務,與進行的程度。炳老有良好的風範,蓮社有眾多的社員,我抱著樂觀其成的心情。但起初鼓吹推動的于凌波,似乎漸漸的退卻了,多少引起我的疑問。菩提醫院建成了,正式開業。由於佛教界缺少(西)醫務人才,加上人事的不能和諧合作,陽光乍現的菩提醫院,就陷於低沈;不久,等於從佛教界消失了!

二、紐約的美國佛教會,在福嚴精舍成立「駐台譯經院」,這是極有意義而又下免失望的事。因緣是這樣的:五十八年,新竹福嚴精舍與台北慧日講堂,在常覺與印海的主持合作下,福嚴精舍增建了大講堂與學生宿舍,開辦女眾的福嚴佛學院。到六十年夏,學生畢業,也就停辦而恢復為男眾道場。精舍房屋多而住眾少,未能物盡其用,未免可惜!恰好美國佛教會沈家楨居士,讀『大寶積經』而充滿法喜;希望能譯為英文,也就將『大寶積經』的妙法,介紹給英、美等西方人。這一理想與發心,是希有難得的!住在新竹的許巍文居士,與沈居士是德國同學,信函中提及、討論,而有在台灣辦理譯經院的決定,進行尋覓土地,建築設計等工作。我聽到這一消息,覺得是大好事,徵得福嚴印海住持的同意後,向許巍文等提議:覓地、建築,至少還要等一二年時間,不如無條件的,先借用福嚴精舍的大部分房屋,進行譯經工作。在順利進行中,再覓地建築,不更理想嗎?這一提議,當然得到大家贊同,「美國佛教會駐台譯經院」,就這樣的在六十年秋季成立了!院長是在美的沈家楨;在台灣有兩位副院長:顧世淦主持譯務,戈本捷主持事務。當時參加翻譯的,有四、五位,現在譯介世界佛學著作的許洋主,就是其中的一人。譯經院成立不久,我就進入大病、長病的階段,所以不知成立後的情形如何。偶爾聽說,二位副院長間,有些不太協調,那也只是聽說而已。可能是六十六年初吧!主持譯務的顧副院長辭退了,由張澄基居士繼任。『大寶積經』是合編四十九部大乘經而成的,經張副院長的研閱,覺得其中二十八部,更能適合西方人士,因而選定二十八部,沒有譯出的要翻譯,已經譯出的再加校定,大家繼續為此而努力。六十七年夏,福嚴精舍性梵住持來說:不知為了什麼,譯經院決定要遷往北投農禪寺。我以為:我們只是無條件的提貢房屋,歡迎來譯經,只希望譯業成功。遷移,應有他自身的需要,我們也應該歡喜的送他們。一切都遷移到農禪寺去了。不久,聽說譯經院宣告停辦,這是我所想不到的!據說:精選譯出的二十八部,送往美國出版。我不通英文,所以到底有沒有出版,也沒有知道。不過,七年的時間,動用譯務、事務的入不少,所費應該是不少的。如停譯而毫無成就,這不免太使人失望了!辦醫院,譯佛經,我們都無條件的贊助過居士們,而結果都等於零。我不會怪那一位,只是為中國佛教界(美國佛教會,也是中國式的佛教)的衰落而惆悵!

三、周宣德老居士對現代佛教的年青化,是有貢獻的!雖在『佛法概論』的風波中,他也曾勸我:中國佛教不要提倡日本化,也不要小乘化。那是在無限的謠言中,他也信以為真而已。四十八年,他贊同丘漢平居士的建議,成立大專獎學基金,以引導大專同學的接近佛法,也徵得南亭長老的贊同。丘居士當時是中佛會「國際文教」委員,想到我這個空負名義的主任委員,覺得應該徵求我的同意。那時,我在菲律賓岷尼拉,宣老就寫信給我,敘述情形而希望我贊助。我覺得這是大好事,是引青年學子接觸佛法的好方法,所以我表示願意參加一份。這樣,由南老與我、丘、周──四人四份,組成了「國際文教獎學基金會」。但為了免除不必要的異議,又加入一位委員(不負經濟),大專獎學,就這樣的開始。接著,各種獎學基金紛紛成立,都由宣老負責獎學事宜。五十年,成立慧炬社,發行慧炬月刊,深入各大專院校。大專院校內,成立佛學社團,共六十多所,這可說都是宣老在努力推動。他有教授資格,是老黨員,所以能深入院校而有這樣的成就。有些長老,怪他不請法師去開示,不引導學生來歸依,其實宗教色彩太濃,在那時是不太適宜的。是六十X年吧!宣老從美國給我一封信,大意是:慧炬社已成為大專院校同學集會的活動中心,原有的二層建築,已不敷使用,決定加建三層,希望我能有所贊助。我回信表示,願隨喜贊助。後來,我派人去台北,帶去一封給宣老的信,並台幣參拾捌萬元(合當時美金壹萬元)。隨喜樂施,是不用宣揚的,所以接近我的人,都不知這件事。七十四年,仁俊等在美國為我祝壽並座談,宣老提起這件事,被記錄而刊登在香港的『內明』,所以我也就說到。從獎學基金而引起成立大專院校的佛學社團,使台灣佛教年青化,宣老的功德是不可沒的。在我與居士團體的關係中,這是沒有使我失望的一次!現在宣老已去世了,願繼承這一事業的,能永遠的引導學生,趨向於純正的佛法!


我一生多病,過去所患的是肺結核,但沒有吐血、咳嗽、潮熱等現象,所以引起的虛弱疲累,算不得大病。到了晚年,大病一次又一次的發生,到現在──八十三年(八十九歲)還沒有死,真是「業緣末了死何難」!

民國六十年(六十六歲),住嘉義妙雲蘭若。春季以來,身體就感到異樣的不舒服,這可能是業緣將了的預感,所以寫了自傳式的『平凡的一生』,以為這是我「最後的篇章」了。八月,某日中午,休息以後,照例的起來泡茶。但走不到幾步,站不穩而跌了一交,雖沒有什麼傷害,卻出了一身冷汗,身體是越來越虛弱了!

冬天,為了去楠梓慈雲寺主持開光,與弟子數人,早一天去高雄。當天去元亨寺、宏法寺,也到澄清湖參觀,晚上住千光寺。早上起來,腹部覺得很不舒服,雖去慈雲寺主持開光典禮,但午齋只喝幾口湯而已。次日,與明聖乘車到新竹圓光寺,本來是要去一同寺主持菩薩戒會的,但覺得腹部病情嚴重,先請醫生診治。診斷後,醫生問我:「你住在那裡」?「嘉義」。他說:「那還來得及,趕快回去」!我了解醫生這句話的意思,病重得快要死了。明聖著急起來,電話告訴新竹印海、台北真華法師;與報恩小築的黃陳宏德聯繫,決定我到台北的宏恩醫院診治。當晚到了宏恩,經診斷為小腸栓塞,次日開刀。小腸栓塞,是上下不通,上不能進飲食,下沒有大小便。我的體溫、脈搏、白血球,據說一切正常,可是手術後十三天,還是上下不通。醫生建議非再動手術不可,但我不願再動手術,因為自己知道,即使再開刀而病愈,但元氣大傷,也不能再弘法,為三寶服務了。半生不死的活下去,也只是浪耗信施而已。道源長老來看我,說了些義正詞嚴的好話,我是經不起說好話的人,這才答應再挨一刀。晚上動手術,第四天通氣,恢復了上下的通暢,總算從死亡線上回來了。住院三十八天出院,但進院時體重五十二公斤,出院只剩四十六公斤了。病中承善信的關懷,道友的關懷,演培等從海外來台探視,都使我心感!

大病似乎好了,其實問題還嚴重得很。一、住院期間,長期的整天注射,手臂露在外面,沒有按摩、保暖,所以右手患有嚴重的風濕關節炎。治風濕關節炎的藥,不問中藥、西藥,多服都是要傷胃的,所以我採用土方:製一隻雙層──夾的衣袖,用浸透薑汁(乾了)的棉花,放在夾層的衣袖裡,不論白天、晚上,天熱、天冷,一直戴在右臂上。一方面,右手臂輕微運動,使右手臂的活動空間增大。就這樣的保暖與運動,經一年多時間,右手嚴重的風濕關節炎,才完全好了!只是右肩變得比左肩高些。二、腸部的手術,引起後遺症:上午有三次不正常的大便,喫什麼(中、西)藥,都不見效。雖飲食、睡眠如常,身體即越來越瘦,到六十一年(六十七歲)八月,身高一七六‧五公分的我,體重竟低到四十二公斤。那時,晚上睡著了就會出汗;頸項與胸部有黏汗,雖然不會滴下來,可是怎樣也揩不清淨;早起有涼意,等到喫了稀飯,從頭面、頸項到胸背,無不大汗淋漓。沒有什麼苦痛,可是越來越虛弱無力,搖搖欲倒,直覺得到了死亡邊緣。但業緣末了,不可思議的因緣又來了。我那時住台北的報恩小築,上海商業銀行的沈居士,來電話說要見我,護病者告訴他:老法師身體虛極,等身體健康些再聯絡,但沈居士還是來了。他不知報恩小築的地址,所以請張禮文居上陪來。他見了我的病態,也就沒有話好說了。張居士願意為我診脈,我雖沒有見過他,但在四十三年前後,曾從報上知道:服務於中央信託局的張禮文,治好了一位患肺結核而已病臥不起的患者,所以也就讓他診治。他診斷我是陽虛,開了一劑扶陽的參附湯加減,並說明黑附塊的煎法。我只喫了一劑,頸項、胸部的黏汗,就沒有了。(從此服湯藥,後來改用膏方,膏方的一再修改,到現在已服用二十一年了。)這位不是職業醫師的名醫,不請自來,使我從死亡邊緣活過來,因緣是那樣的不可思議!「業緣末了」,那也只有再活下去了。

病總算好轉了,身體也硬朗些,但體重還是不見增加。承美國沈家楨居士邀請,在六十一年(六十七歲)底,由顧世淦陪同,經日本而到紐約,住在長島的菩提精舍。安靜,空氣清新,尤其難得的,是得到日常學友的照顧!在長島半年,體重增加到四十六公斤;在紐約作健康檢查,我的肺結核竟已全愈了,這才由日常陪同回台灣。回來不久,使我長住台灣的李子老去世了。福嚴與慧日二道場的住持任滿,要集眾會議通過。見人多,說話多,體重又滑落到四十二公斤。不得已,在六十二年(六十八歲)冬,除二三人知道外,隱居到台中南屯路的靜室,就是『妙雲集』校對出版的地方。起初不見客,不說話,身體才漸漸的恢復過來。靜居中,閑來翻閱『史記』,發見些神話化的古代史話,引起研究的興趣,到六十四年(七十歲)初夏,一年多的時間,寫成了(三十四萬字)『中國古代民族神話與文化之研究』。想不到的,體重已從四十二公斤增加到五十公斤。到這,小腸栓塞引起的病,可說全愈了,但三年半的時間,也就這樣的空過了!

「人生無有不病時」,對我來說,這是正確不過的,健康只是病輕些而已。六十四年以後,體重漸增加到五十八公斤,可說是我老健的時代。六十七年(七十三歲)七月,從南屯路移住台中縣太平鄉華雨精舍。七十五年(八十一歲)冬,身體又感到不適,到南投永光別苑(起初沒有名稱,我稱之為「寄廬」)小住。這裡很寧靜,山上空氣又好,所以後來時常來住;特別是夏天,氣候清涼得多。不過身體又越來越差了,下午說話的聲音,越來越低沈,多說幾句,氣就會上逆而咳嗽。七十九年(八十五歲)臘月八日,我還知道臘八粥煮得下太理想。初九早起,坐在床上,搖搖幌幌的倒了下去。再坐起來,再倒下去,虧了明聖的扶持,才能起身到經室中坐。我不知什麼病,只是近來有些頭痛而已。明聖預定十二日去花蓮檢查身體,機票也買了。見我的情形異常,怕去花蓮而我病情加重,所以雇車送我到大甲蔡博雄醫師處,這是經常關心我健康的一位善友。兩天後,轉沙鹿光田醫院,經掃描發現,左腦部有瘀血,需要趕快開刀。明聖向真華法師報告,真華與花蓮的證嚴(慧璋)連繫,決定轉移到台北的台大醫院。台大方面,由曾漢民大夫率車南下沙鹿接我。到了台大,一切已準備就緒,立刻進入手術室,手術順利完成後,進入加護病房。這幾天的事,我完全失去了記憶,連怎樣從台中到大甲,我也不知道。但據說:我在大甲時,飲食如常,按時喝茶,還要看報呢!但記憶完全失去了。從加護病房轉住病房,五六天後,才完全清明過來。到八十年(八十六歲)正月十五日出院,共住了三十一天。腦部積有瘀血,可能是跌交碰撞而引起的,會發生半身不遂,不能言語,類似中風的病態。虧了明聖要去花蓮,才使我免了半死不活──半身不遂,不能言語的病。他要去花蓮,是我又一次的難可思議的因緣。出院後,先到大甲永光寺靜養,然後回台中華雨精舍。春末,患了帶狀庖疹,拖了三個月才全愈。

八十年秋天,福嚴精舍重建落成,我去參加盛大的慶典。人客見多了,引起血壓升高,脈搏增快的現象。冬初,去屏東法雲精舍小住──這是依道、慧潤建立的道場,因鼻過敏而引起鼻炎。回華雨精舍後,發生腰脊骨神經痛,真是起坐為難。在惠民醫院電療,似乎不痛了。八十一年(八十七歲)夏天,去永光別苑靜養,承真智把日產的小型電療器給我,起初一天兩次──上下午各一小時,後改為上午一小時,腰脊痛漸漸的好了,但這只是控制,病根是不可能斷除的。冬初去花蓮靜思精舍,鼻炎又大發,右腮都腫了,憑了一日四次的消炎針,七天才算平復。從腦部手術以來,語言的聲音響亮了,見我的人都說我身體好。其實,帶狀庖疹,鼻炎,腰脊骨酸痛,接二連三的小病,身體越來越衰瘦,到去年──八十二年(八十八歲)春天,體重已只有四十九公斤了。

「生老病死」,老了就不能不病,如眼、耳、牙齒、記憶力等,老年不免多少變化,這就是病呀!一生多病的我,老年病更多。中秋前,回到華雨精舍,在下層肋骨左右連結處(呈三角形向下),偶爾有些痛,也沒有注意他。九月二十二日起,那裡相當痛,痛到晚上不能入睡,還有發燒現象。二十五日,經王輝明大夫的聯絡,進住台中榮總醫院。經診斷為膽結石,這是算不得大病的。但為了我身體的衰弱,先調理而後(初十日)進行割膽手術,順便對大小腸調理一下。十月二十四日出院,再經休養,病是完全好了,但體重只剩四十五公斤。到了老年,病越來越多越重,八十九歲(八十三年)的我,不會希望體重增加,而只是由他去瘦吧!又病又瘦,瘦到不能再瘦,那就是業緣了結的時刻,不過以後的瘦與病,不能再執筆記下來了。


今年八十九歲了,思想與行動,都已成了定型,不可能有大的變化。回憶我的一生,覺得我的一切,在佛法中的一切,都由難思的業緣所決定,幾乎是幼年就決定了的。當然,適逢這一時代,這一環境,會多一些特殊的境遇,我應從出家以前的,理解出家以後的一切。

我生於浙江省海寧縣,離盧家灣鎮二里的農村;俗姓張,名鹿芹。家裡有不到十畝的田地,父親卻在一家小南貨店裡作經理;所以我的家庭,是半農半商的。我生下來就患了一次重病;母親的身體弱(晚年健壯起來),奶汁不足,所以身體一向就寡薄。曾患了大半年的瘧疾──四日兩頭;這在當時,是沒有看作什麼大病的。身體寡薄,而發育卻又早又快,十五歲就長成得現在這麼高了。寡薄瘦長的身體,對我未來的一切,應有深切的關係。

我生於丙午年(民前六年)清明前一日。與身分證年齡差了五歲。我又不要逃避兵役,又不會充老賣老,為什麼多了五歲?說起來是可笑而可悲的。三十年,我任合江法王學院的導師。晚上去方丈室閒坐,宗如和尚問我:「導師!你快六十歲了吧」!我聽了有笑不出哭不出的感覺,只能說:「快了!快了」!三十六歲的人,竟被人看作年近六十,我那憔悴蒼老的容貌,與實際年齡太不相稱。說出實際年齡,是會被外人(在家人)譏笑的。從此,就加上五歲。說習慣了,三十五年(四十一歲)在開封辦身分證,也就這樣多報了五歲。我想,身分證不用改了,實際年齡還是改正過來吧!

我只有一個姊姊(出嫁幾年就死了),家裡人口簡單。六歲(民前一年)的六月,我進私塾去讀書。民國元年(七歲),跟了父親去新倉鎮,先是進私塾,後進小學堂去讀書。新倉鎮離我家七里,是近錢塘江的小鎮,就是父親經商的地方。民國四年(十歲)冬天,小學畢業。在家裡自修了半年,五年(十一歲)秋天,去離家二十多里的硤石鎮──在西山下的高等小學堂讀書。我是插入二年級的,七年(十三歲)夏天就畢業了。從正軌教育來說,我從此就失學了。在我的記憶中,抗戰期間死於重慶的吳其昌,在台大外文系教學的虞爾昌(酆墅廟人),都應該是我的同班同學。但他們是高材生,我是勉強及格了的。

回憶起來,我的特性──所長與所短的,那時就明顯的表現出來。一、我與藝術是沒有緣的。寫字、圖畫、手工、唱歌(還有體操,那是與體弱有關),我在學校中,怎麼也不可能及格的;所以平均分數,總不過六十幾分。沒有藝術氣質,所以學過吹笛、拉胡琴,怎麼也不合節奏。我也學過詩,詩韻、詩法懂一點,可是哼出來的,是五言或七言的文章。我不會欣賞音樂,也不懂名家字畫的好在那裡。說話沒有幽默感,老是開門見山,直來直往。對一個完全的人生來說,我是偏缺的。

二、七歲就離開了母親。父親到底是父親,生意忙碌,除了照顧換洗衣服、理髮外,缺少了慈母那樣的關懷。十一歲到硤石去讀書,寄宿在學校裡,連父親也不見了。自己還不會照顧自己,不知道清潔、整理。鄉下來的孩子,體格差,衣服、文具都不及同學們,產生了自卑感、孤獨感,什麼都不願向人傾吐。除了極親熟的,連向人說話都是怯生生的。生性內向,不會應酬,是我性格的一面。

三、我也不能說沒有長處,學校的功課方面,國文、算術、歷史、地理,特別是國文,我是不能說太差的。在高小第三學年,張仲梧先生授國文,我有了長足的進步。我的作文,善於仿古,又長於議論。一篇『說虎』,曾得到了五十分(滿分)加二分。所以在我的性格中,又有自命不凡的一面。自卑與自尊,交織成我性格的全體。我不愛活動,不會向外發展,不主動的訪晤人。到現在,我也很少去看人的,而只能在安靜的、內向的,發展自己所能表現的一面。

四、我從小有一特點,就是記憶的片面性。一部分(大抵是通過理性的)不容易忘記,一部分(純記憶的)實在記不得。從家到新倉,不知走了多少趟,但自己還是會走錯的。直到四十四歲,在香港灣仔佛教聯合會住了近兩個月,時常去跑馬地識廬。跑馬地是電車總站,所以到跑馬地下車是不會錯的,而從跑馬地回灣仔,那就不是下早了,就是過了站。現在進大醫院去,如沒有人陪從,每每就走不出來。對於人,人的名字(歷史人物倒還容易記),也是一樣的記不住。有的見過幾次面,談過話,同喫過飯,下次見了,一點印象都沒有,這也難怪有人說我高傲得目中無人了。對於信徒,問他姓什麼,一次、兩次,自己覺得不好意思再問了;見面非常熟,就是不知道他姓什麼。非要經多次接觸,或有什麼特殊情況,才會慢慢的記住。門牌、電話,那是從來記不得的。不認識路,不認識人(不要說年齡、生日了),決定了我不會交際,不適於周旋於社交的性格。

從小就身體寡薄,生性內向,不會應酬。自卑而又自尊的我,以後當然要受此因緣所局限而發展了。父親見我是不會生意經的,讀書還聰明,所以要我去學醫。七年(十三歲)秋天,就開始在一位中醫師家裡讀書,一直到十六歲夏天。我的老師(醫師)並沒有教我,而只是自己學習。我了解一些醫理,但那些純憑記憶的本草,什麼味甘、性溫,安神、補元氣之類,我實在記不得;記不得,也就失去了興趣。但什麼藥能延年,什麼藥能長生,什麼奇經八脈,什麼醫道通仙,卻引起我的興趣。我默默的將興趣移到另一面,津津有味的讀些『濬性窮淵』、『性命圭旨』、『金華宗旨』、『仙術秘庫』、『慧命經』等道書;對『奇門遁甲』,也有濃厚的興趣。有興趣,卻是不好懂。「欲知口訣通玄處,須共神仙仔細論」,決定學仙去,但當下被父母發見了。這雖是可笑的,但無意世間一般的傾向,已充分表現出來。

父親見我學仙著了迷,不能讓我再這樣下去,於是要我到小學裡去教書。區立的,教會附設的,私立的小學,從十年(十六歲)下學期起,到十九年(二十五歲)上學期止,整整的九年。對於教小學,我應該是不合格的。我是拘謹而不活潑的;圖畫、音樂、體操等功課,我是不能勝任的。不能勝任的工作,當然是沒有興趣的。我的興趣,專心於自己的閱讀,但已從丹經、術數,而轉到『老子』、『莊子』;『舊約』、『新約』;佛教的經論。我往來於家鄉、新倉、袁化──二十幾華里之間,在破廟裡及商務印書館,求得了幾種佛教的經論,沒有任何人指導而全憑自修。二十年(二十六歲)到閩南求學,就寫了『抉擇三時教』、『共不共之研究』。二十一年(二十七歲)上學期,就在閩院講課,而聽講的,正是我去年的同班同學。這麼看起來,五、六年來閱讀經論,也有些佛學的概略知識了。

前生的業力,幼年的環境,形成了自己的特性。從完整的人生來說,我是缺點太多了的。以知識、能力來說,我是知識的部分發達,而能力是低能的,沒有辦事能力,更沒有組織的能力。從知識、感情、意志來說,我的知識是部分的,但以自己的反省來默察人生,所以多少通達些人情世事,不會專憑自己的當前需要,而以自己的見解為絕對的。我不大批評人,而願意接受別人的批評。

說到感情,我不知道應用怎樣的詞句來形容自己。我沒有一般人那種愛,愛得捨不了;也不會恨透了人。起初,將心注在書本上;出家後,將身心安頓在三寶中,不覺得有什麼感情需要安放。我的同參道友、信眾、徒眾,來了見了就聚會,去了就離散,都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。與我較關切的學友,從來是無事不通信,就是一年、幾年,也不會寫封人情信,但我並沒有生疏了的感覺。離了家,就忘了家;離了普陀,就忘了普陀;離了講堂,就忘了講堂。如不是有意的回憶,是不會念上心來的;我所記得的,只是當前。我缺乏對人的熱情,但也不會冷酷、刻薄。這一個性,情感過分平靜,難怪與藝術無緣了。說到意志,極強而又不一定強。屬於個人的、單純的,一經決定(我不會主動的去冒險),是不會顧慮一切艱苦的。我生長河汊交流地區,一出門就得坐船。但我從小暈船,踏上船頭,就哇的吐了。坐船,對我實在苦不可言。十九年離家,從上海到天津;又從天津回上海。二十年,從上海到廈門;從廈門到福州,又從福州回廈門。二十一年夏天,又從廈門回上海。輪船在大海中,我是不能飲食,不能行動。吐了一陣,又似睡非睡的迷糊一陣;吐一陣、睡一陣,一直這樣的捱到上岸。每次,尤其是三天或四天的航行,比我所生的甚麼病都苦痛加倍(我想,這種對我身體的折磨,與出家後身體更虛弱而多病有關)。但覺得有去的必要,毫無顧慮,二十三年秋季,又從上海到廈門了(下年春再回上海)。身體的苦,在心力的堅強下,我是不覺得太嚴重的(經濟困難,也不會放在心上)。可是,遇到了複雜的,困擾的人事,我沒有克服的信心與決心。大概的說:身力弱而心力強,感性弱而智性強,記性弱而悟性強;執行力弱而理解力強──依佛法來說,我是「智增上」的。這一特性,從小就形成了,我就是這樣的人。然而,在來台灣以前,我不能認識自己。我的學友──演培、妙欽、續明們,也不能認識我,不免對我存有過高的希望。來臺的長老法師們,也不認識我,否則也不用那麼緊張了。我所缺少的太多了,能有什麼作為呢?對佛教只有慚愧,對學友們只留下深深的歉意!


我如一片落葉,在水面上流著,只是隨因緣流去。流到盡頭,就會慢慢的沈下去。人的一生,如一個故事,一部小說,到了應有的事已經有了,可能發生的事也發生了,到了沒有什麼可說可寫,再說再寫,如畫蛇添足,那就應該擱筆了。幼年業緣所決定,出家來因緣所發展,到現在還有什麼可說呢!最後可能補上一筆的,不過是這樣的一則:xxx年x月x日,無聲無息的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