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服務的公司常常會爲了表示他們的熱心公益而捐錢給慈善機構,
雖然錢捐得不多,可是老闆卻總要派人先去看一下這些慈善機構,
這次老闆考慮要不要捐錢給一個老人院,
我是公司的總經理就被派去參觀一下。
老人院在鄉下,一看就知道辦得很好,
在裡面的老人全是窮人,沒有親人照顧,當然也不交任何費用。
老人院的支出全靠社會熱心人士的捐款,也有很多的義工來幫忙。

就在我四處張望時,一位在替老人喂食的中年人
忽然叫我『李家同』,我感到他有點面善,
可是怎麽樣也想不起來他是誰。

這位中年人看到我的迷惘表情,索性自我介紹了,
「你一定不認得我了,我是梅干菜小姜」。
這一下我記起來了,小姜是我大學的同學,一位成天快快樂樂的小子。
他好吃,而且特别喜歡梅干菜燒肉,
我們因此給他取了一個綽号「梅干菜小姜」,
他對這個綽号絲毫不在乎,覺得這個綽号很有趣。

小姜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人,也沒有什麽驚人的言論。
唯一和大家不同的是他很喜歡替窮人服務,
他三年級以後就住校外。
有一次,他突然在他住的地方收容了一位流浪漢,
本來是他跑到流浪漢睡覺的地方去照顧他,
後來這位流浪漢生病了,小姜就將他帶到他住的地方,
每天給他東西吃,可是病情越來越重,小姜慌了起來,
我們幾個人終於找到一家醫院願意收容他,
最後也在醫院裡去世。

小姜要替窮人服務,當然因爲他的宗教信仰,
奇怪的是他從不傳教,至少從來沒有向我們傳過教,
可是我們都知道他信的是什麽教。
小姜念過研究所,當完兵以後,在一家電子公司做事,
三年以後,他失蹤了,誰也弄不清楚他到那裡去了,
我知道他曾去過印度。這一失蹤,有十幾年之久。

小姜目前衣着非常地破舊,沒有襪子,
一雙便宜的涼鞋。他看到我,高興得不得了,
可是他一定要我等他工作完畢以後才能和我聊天。
等所有的老人吃過以後,小姜也吃飯了。

我注意到他吃的是老人吃剩的飯和菜,
心中正在納悶,醫院的負責人過來向我解釋:
「 李先生,姜修士參加的修會很特别,
他們好像只吃别人剩下的菜飯,姜修士飯量很大,
而且我們感到他很好吃,一再給他準備好的飯菜,他都拒絕,
只有除夕在吃年夜飯的那一頓,他會和我們大家一起吃,
看到他一年一次的大吃大喝,平時只肯吃剩菜,
我們都難過得不得了,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。 」

我想起小姜過去好吃的樣子,簡直不能相信這個吃剩飯菜的就是小姜。
小姜終於可以離開了,我們久别重逢,本來應該去找一家咖啡館去聊天,
可是我注意到小姜一付窮人的樣子,實在不知道該到那裡才好。

我說小姜像個窮人,不僅僅是說他穿得很普通,
很多大學生不也是穿得破破爛爛嗎?
奇怪的是小姜變得黑黑壯壯的,
說老實話,有點像在街上做粗活的,
這付模樣我們該到那家咖啡館去?

小姜看到我的窘态,立刻想出一個辦法,我們到他住的地方去吹牛,
小姜住在台北市,相當破的地方,
我注意到他沒有用鑰匙就打開了門,然他的門沒有上鎖,
小姜告訴我,他的修會有一個規矩,男修士住的地方必定不可加鎖,
以保證這些修士一貧如洗。

我一看小姜的住處,嚇了一跳,
可以算得上現代化器具的,
只有一具小型的收音機和一個小型的瓦斯爐,
一個燈泡從屋頂上吊下來,
電視機、電風扇、電冰箱、桌子和椅子都沒有。
地上有被子和枕頭,看起來小姜不會被凍壞。
衛浴設備更是簡單得無以複加。
房間有一些祈禱的書,都放在地上。

小姜告訴我從來不會有人進來偷東​​西,可是仍有人會送些東西來,
就比方說今天有人送他一包吃的。
我打開一看是做三明治切下來的麵包皮,
他們這種修士是不能吃整片麵包的,
可是麵包店每天要切下大批麵包皮做三明治,
小姜和他們約法三章,專門這些麵包皮。
十幾年來,小姜沒有吃過任何一片整片的麵包。

我問他爲什麽要如此刻苦?
小姜說他過去常去服務窮人,
總覺得和他們格格不入,有一種由上而下的感覺。
虧得在印度,發現了這個修會,他們不僅要服務窮人,
也要使自己變成了窮人,自從他參加了這個修會以後,
他的服務工作順利多了。
他說他過去替窮苦的老人洗澡的時候,
常覺得不自然,現在已經完全沒有這種感覺了。

我忍不住問他會不會很想吃梅干菜燒肉?
他說他豈只常想而已,他還常常夢到有梅干菜燒肉吃,
醒來慚愧不止,可是也因爲如此,他的刻苦才有意義,
如果七情六欲都沒有了,這都不是犧牲了。
他還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道理,
好像是說他在替世界上所有人犯的罪做補贖。
人類越有人做壞事,他就越要做些刻苦。
說實話,我不太懂這是怎麽一回事,
可是我了解他的一切作法是根據他的宗教,
他一定相信人類的壞事加起來以後
會被他的犧牲所抵銷掉。

小姜告訴我他曾經去山地住過整整一年,
這也就是他皮膚變黑而且體格變壯的緣故,
這一年下來,他的樣子很像窮人了,
可是他很坦白地告訴我,他畢竟不是生下來就是窮人,
因此有時候有些有錢人的想法,比方說,每次走過網球場,
就想進去痛痛快快打一場網球,
可是他沒有襪子,沒有球鞋,更沒有球拍。
而且由於他一再要告訴自己是個窮人,
因此一直沒有打過網球。
小姜還告訴我一件事,他在這十幾年内,
事實上曾吃到兩塊梅干菜燒肉,他當場吃了三大碗飯,
也永遠忘不了吃梅干菜燒肉的年月日。

我發現小姜仍是小姜,一點也沒有變,
仍是個嘻嘻哈哈快快樂樂的小子。
他告訴我,他不敢和老朋友聯絡,怕大家可憐他,
可是每晚必定爲我們祈禱,他也問了我的情形,
發現我的事業不錯,衷心地替我高興。
自始至終,小姜沒有任何一種自以爲特别的表情,
更沒有一點暗示我庸俗的意思。

我和小姜殷殷道别,他要趕去替流浪漢服務,
我識相地不用我的豪華轎車送他,
畢竟他已非常不習慣乘坐私人汽車了。
我要找汽車的鑰匙,偏偏拿出了一大堆别的鑰匙。
到最後才拿出車子的鑰匙,
小姜站在旁邊看到我一串一串的鑰匙拿出來,
覺得好有趣,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,
『小李,搞什麽名堂,怎麽會有這麽多的鑰匙? 』

小姜走了以後,我站在街上發呆。
我的確擁有好多的鑰匙,這些鑰匙都代表我的社會地位。
比方說,我的車鑰匙鍍了一種特别的金屬,上面還刻了我的名字,

我打高爾球的俱樂部裡,特别給我一把鑰匙,
表示我是他們的特級會員,可以使用他們的貴賓室。

我做了總經理以後,又拿到了一把總經理專用洗手間的鑰匙。
我知道美國有些大亨還有自己的電梯,
可惜台灣不行這一套,否則我又可以多一把鑰匙。
小姜呢?
他一把鑰匙也沒有,可是如果今夜他出了車禍,
天使一定會從天降下,將一把開啓天國之門的鑰匙給他。

我擁有這麽多足以讓我炫耀自己社會地位的鑰匙,
可就缺了這最重要的一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