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咿呀學語我就沒叫過她姐姐,雖然她大我5歲。我總是模仿母親的口氣,拉長了尾音倨傲直呼她的名字。6歲開始起,我捉弄她上癮,比如偷吃了家裡的罐頭把空瓶放進她書包,比如把咀嚼完的口香糖悄悄放在她即將坐下的板凳上,最樂此不疲的就是在她飯碗裡偷偷埋上鹽,看她在母親嚴厲的目光下悶聲扒拉進嘴裡。每一次她都落網在我的刁蠻中醜態百出,不懂防衛與反擊。“瞧她那傻樣兒,還是我寶貝女兒鬼精靈!”那樣的時候母親就摟著我贊許。

她,是父親前妻的女兒,我同父異母的姐姐。

生母的慈愛和繼母的虛偽在母親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。當著父親的面,母親對她笑面如花,等父親一轉身就橫眉冷眼。她從10歲起就學會了燒飯洗衣做家務,一雙手上常年有不間斷的新傷舊痕。

除了和我在一起嬉鬧時,她一直內斂沈默,少有笑容,很多次,我們玩剪刀石頭布,或者玩捉迷藏,事先規定她輸了我就刮她鼻子,我輸了就得叫她聲姐姐。結果每次無論輸贏,我都耍賴把她鼻子刮得通紅,卻從不叫她姐姐。她就罵著小壞蛋張牙舞爪地撲過來撓我癢癢,我們咯咯笑著纏成一團。

她中考那年,考了全市第三名。父親激動不已,說這孩子絕不能在他手上給荒廢了,否則對不起她九泉之下的母親。但家裡實在太窮,父親是個小工人,母親在郊區種了些口糧維持溫飽。那一晚,父母在隔壁房間裡爭吵到半夜。我煩躁地捂住耳朵,迷迷糊糊睡了。凌晨三四點醒來,一個黑黑的影子嚇我一跳,是她落寞地伏在窗台上,肩膀因隱忍地低泣而顫抖。第一次看見她的淚,我心裡著實地震了震,說不清是什麼感覺。天亮時父親推門進來告訴我們,母親同意了,讓她繼續念高中上大學。但出乎意料的是,她咬咬嘴唇堅定地說:“我考慮過了,我輟學出去打工妹妹還小,以後念書的路還長著呢。”母親楞了一秒,立馬就誇張地笑著連誇好孩子,撲過去擁抱她。那一刻,母親的行為突然讓我有種反胃的感覺,就連10歲的我,也分明看出了姐姐眼裡的悲涼啊。

最後,她選擇了市裡一所中專,說是至少可以早些參加工作。留校住讀後,她很少回來,也幾乎不向家裡要錢。父親忙,並且粗心,想起時就給她一點兒少得可憐的生費。後來我讀到初一下學期時,父親因意外提前退休了,而她還沒畢業,家裡一下子就變得捉襟見肘。

想不到的是,她卻在這“柳暗”時刻給了我們意外的“花明”。差不多每一個月左右,她都會匆匆回來一次,每次總塞給我百八十元,並一再囑咐我和母親,不要讓父親知道。母親是不問來路的,就算她不交代,母親也會守口如瓶。而我少不經事懶得深究,好像是心血來潮問過一次,可還沒等她回答就被電視劇情吸引了。

因有了她的固定資助,我手頭漸漸寬裕起來。我慢慢迷戀上零食和一些亂七八糟的小物什。那是冬日裡一個北風呼嘯天寒地凍的星期天,我想念起中山路的一家燒烤店。那裡的新疆燒烤又香又辣,真正是如一句廣告詞裡所說,好吃得不得了。這樣一想口水就流了出來,我邀了兩個同學,直奔那裡而去。

起初也只想每人吃兩串作罷,但摸摸口袋裡姐姐前天給的100元錢,為了顯示自己豪爽,便索性放開來,反正用完了姐姐會有辦法嘛。那一頓我們吃得酣暢淋漓,全身上下熱氣騰騰的。出店門時我打了個飽嗝,胃裡滿滿的食物逆衝上來,麻麻辣辣嗆進鼻腔。不由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。掏出紙巾擦過,再睜眼時就模糊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。我驚疑地揉揉眼睛,真是她。她肩上挎了個舊帆布包,懷裡抱著一大摞報紙疾步如飛。我從來不知道她可以走得這樣快,像武打片裡有輕功的俠客一般。

她突然在街邊的石礅上坐下了。放下報紙,從包裡摸出一個硬邦邦的饅頭送到了嘴邊。吃幾口,再從包裡拿出自帶的水仰頭咕嚕喝下。嚴冬,冰水,冷饅頭,如此難以下咽,她卻吃得平靜熟稔,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。我的眼睛似乎被針扎了扎,微微的澀。我撇下同學快步走到她跟前,我的突然出現和詢問,她先是愕然,馬上做了個鬼臉:“看姐多聰明,饅頭比米飯營養多了,姐常常這樣吃的,經濟又實惠!”我的視線落在報紙上,那是一種某品牌的保健口服液宣傳單。她興奮地說:“我課餘時就跑居民區送這個,五樓以上的3分錢一張,剛開始跑不快,現在鍛煉出來了,嘿,一天能送五百多張呢!”那一刻我的鼻子很酸,手指就有股衝動想把剛吃進肚子裡的美味狠狠摳出來。五百多張啊,一整日的高樓奔走,上千上萬次的疲憊腳步,卻是我半小時的大快朵頤!淚水蒙上我的眼睛,她慌了,說我這不是好好的嘛,你看我年年都凍腳,今年一跑反而不凍了。怕我不信似的,一鼓腦兒脫下舊球鞋,脫下襪子露出光光的腳來。當觸目所及她腳板厚厚密密的繭子和一個大血泡時,我再也忍不住了,帶著哭腔撲到她懷裡,叫出蘊藏了十一年的兩個字:“姐姐……”

畢業後,她放棄了其他環境優越的單位,選擇到市江北農場做一名管教幹部。我明白,她是再次為我犧牲她的理想與安樂。農場地段偏僻,所處的磚瓦廠灰塵滿天,還要整天面對—群曾經無惡不作的勞改犯。就因這一點,農場的工資比其他單位高出許多。

從此我的求學路上一片晴空。其間姐姐先後處過兩個男友,分手後便一直不再戀愛。這是個物欲橫流的現實社會,她沒有令人智昏的美貌,沒有殷實的家境,還要不遺餘力地撫養妹妹讀書,誰會弱智地蹭到這趟渾水中來呢。

在姐姐的以身作則下,我的大學時代一直省吃儉用,還兼著一份家教。然而在我大二那年,母親出事了。為了節約兩元錢的車費,母親搭乘郊農賣棉花的馬車上街,結果被受驚的馬從高高的棉花堆上甩下來。因頭部受傷,母親當即昏死過去,醫生說要馬上住院動手術,否則會有生命危險或是終生癡呆。她急急趕來,見我哭得肝腸寸斷,眼裡漸漸泛上淚光:“別擔心,我去湊錢。”她頓了頓,“姐姐已經失去母親了,不能再讓你重蹈這份痛苦。”

母親平安出院的那天,左鄰右舍紛紛來探望。母親終於發自肺腑地嘮叨她的好,而我分明聽見人群中的一種竊竊私語,說她傻。是的,母親對她怎樣大家有目共睹,如此以德報怨,誰不會嘆息她傻呢!

期盼中終於熬到了畢業。與一家外資企業簽下用工合同後,我欣喜若狂地要把這一消息告訴她。急急地趕到她農場的單身宿舍。先是敲門,沒人應。我疑惑地拿鑰匙打開。一進門,我的心就驟跳起來,因為我聽見一種聲音,像拉風箱一般吭吭哐哐,又像粗砂紙在玻璃上反復磨擦——是劇烈咳嗽,撕裂般帶著金屬聲。她的門虛掩著,我驚慌失措地推開房門,看到她正蜷在床上,身子痛苦地彎成一張弓。她的左手按著胸部,右手捂著嘴咳嗽不停,滿身滿臉全是細密的汗珠。床前的紙簍裡丟了些紙團,紙團裡面,竟然是猩紅的血跡!看見我,她邊咳嗽邊連連揮手示意我離她遠點兒。

我害怕地尖叫:“姐,你怎麼了?”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,馬上就繫上塑料袋提起那些紙團,拿到洗手間裡去焚燒。她轉身而去的背影是那麼單薄,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刮了去。我突然有了自責的感覺,對於她的日漸消瘦,有誰仔細停留過一眼呢?她有多久沒回家吃過飯?有多少年沒添新衣?為了多拿點加班費,她又有多少個節假日沒休息過了?

我被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。果然,在她的床頭櫃抽屜裡,找到幾瓶治療肺結核的藥。我拿著那些藥瓶到洗手間,她正把灰燼放水沖掉。在我的倔犟追問下才知道,她因長年呼吸農場的灰塵,再加上從小營養不良導致免疫力低下,三年前就患上了職業病肺結核,一直在服藥治療。起初還有些療效,但因為母親住院時找同事借了一大筆錢,她不好意思老拖著人家的,只好從藥錢裡逐月克扣,把醫院開的臨床藥換成藥店裡最便宜的,以至於拖延病情引起咯血。剛才燒紙團是為了避免傳染我……那一刻如雷劈頂,我腳一軟癱坐在冰涼的地上,眼淚和心一起。崩潰碎裂姐姐啊,我親愛的姐姐,這些年來沒人關心你的痛苦,沒人回饋你丁點兒溫暖,你卻毫不計較,默默執著付出你的所有,讓我如葵花向太陽般燦爛飽滿。而最可悲的是,無知的我們,居然真的把你當了傻瓜,一直心安理得索取著你全部的愛。到了現在才終於領悟,一種愛的極致便是傻啊!嘲笑對方傻的那個人,只是因為他(她)自己沒有達到愛的無私境界罷了。淚雨紛飛中我異常清醒地明白:對於親情,對於人世間的種種無私奉獻,以及愛與被愛,我懂的,實在是太少太少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