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並不喜歡傳統中國年的節日氣氛。春節意味著一切都會被裝點成紅色,意味著鋪天蓋地的華而不實的祝福語與吉祥話。迎來送往、觥籌交錯,到處都充斥著世俗味和脂粉氣。我厭倦了繁華的燈火、嘈雜的市聲以及因為擁堵而日益變得狹窄的街道。

但我依然企盼春節的到來。春節給了我一個不算短的假期,給了我一個回家的理由。因為春節,所以我……回家。

這是我上大學後的第一個假期。在這半年裡,並不特別想家。也並不非常懷念家鄉。家鄉太普通了,普通得沒有任何可供誇耀的資本。家也太平常了,平常如每一個幸福或不幸福的家庭。如果沒有那一堆或殘破或清晰的記憶的話,家,便只是一個簡單的地理坐標。然而,有些東西是無法從記憶中被割離出去的,因而我……回家。

其實。我因春節過於熱鬧而排斥它多少顯得有些矯情。實際上,我的春節(至少除夕與初一這兩天),通常是在清冷與寂靜中度過的。母親在一家鄉下的水電站上班,最近這幾年,她都被安排在年三十夜裡值班。而我們一家的春節。也就在母親單位的宿舍中度過。母親的單位。是那種在南方丘陵地區隨處可見的小水電站。廠裡的員工只有幾人,效益也不好,屬於那種靠天吃飯的小企業。母親經常要值夜班,而且即便是在除夕夜裡值班也是沒有加班費的。這樣的工作與生活,母親不免要常常抱怨。但怨歸怨,母親似乎從未想過要離開這裡。從我記事起,她就在這裡工作,而且還會一直在這裡工作下去。這裡是她生活的一部分,與其說那是一份工作,不如說那是一種習慣,一種在歲月的沖刷中慢慢沈澱下來的習慣。她的命運,也許早就綁在那三台簡陋的發電機上了。而我的童年,就是從電站外的野地上開始的。那排作為宿舍樓的淺灰色平房,便是我童年時真正的家。在為了方便我和姐姐上學而搬到城裡之前,我們一家四口,一直住在那裡。即使在搬離之後,我們也時常回到那裡。那裡,是我的另一個家,永永遠遠地。

今年,母親依然是除夕夜裡的班,從下午4點到零點,她必須在廠房裡度過。也就是說我們家的年夜飯,必須趕在下午四點前吃完。這對於我來說,是不打緊的。年夜飯,無非是一頓飯,形式而已,早吃與晚吃,吃與不吃,都不甚要緊。但對於母親,年夜飯,卻似乎另有一種深意。從一大早,她就開始為那頓必須在下午就吃完的年夜飯而忙碌了,她是那樣一絲不茍地完成每一道工序,就好像一個最虔誠的教徒在完成某一種宗教儀式。和往年一樣,她是主廚,因為母親的廚藝一流,因為我們姐妹的手藝難登大雅之堂,還因為……母親把這一切看作是她的責任,看作是她必須完成的事情。於是,她在廚房忙碌著,一如過去的每一個春節。

我和姐姐負責包餃子。姐姐像媽媽,是有口皆碑的心靈手巧、聰明能幹。但她的手在面對搟面杖時,竟是那樣的笨拙。於是,我們兩個笨手笨腳的丫頭不得不放棄搟面杖,改用手指直接對面團進行加工;這項工作居然異常地順利。母親和好的面團軟硬適中、韌性十足,包出來的餃子一點也沒有破皮的危險。盡管最後我們包出來的餃子有包子那麼大,可成果依然是令人滿意的。母親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,便是最好的答案。

年夜飯做好了,但似乎誰都沒有心思吃。我和姐姐在母親做飯時屢次探視廚房,東嚐一點,西品一點,早已吃了個半飽,只吃了幾口,便再也吃不下了。而母親,是必須趕去上班的,也只能吃幾口。父親的胃口也遠沒有往日那麼好,好好的年夜飯,只動了幾筷子,便匆匆結束了;一場精心準備的宴席,竟是這樣草草收場。

吃過年夜飯,夜似乎很快便降臨了。河對岸的村莊間傳來幾聲爆竹的聲響。鄉間靜靜的、寂寂的,好像天地都被籠罩在一片清冷中了。煙花在水的那一端升起,一朵,又一朵,一聲,又一聲……

懷著緩緩流淌的愛我觀看夜晚流散的色彩。不遠處的燈光下,母親正在上班,正在那三台機器的轟鳴聲中靜靜地坐著。她是否也看到了窗外那雖然微弱但還依然賣力開放的煙花?父親此時大概已經坐在那台黑白電視機前,等著看趙本山的小品了。我記得每一次趙本山還沒出來,他就睡著了。只得看第二天早上的重播。姐姐則跑到我們惟一的一家鄰居家(這家人也和我們家一樣,因為除夕夜值班而留在這裡。)串門了。一切都按著生活的本來面目運行著,有條不紊。似乎在去年、前年,或者是更遙遠也更輕柔的往昔,我的春節便是這個樣子的。我喜歡這樣的節日,盡管它是那麼的平淡,平淡得如庭院中的月光,淡淡地彈奏著如水一般的音樂。它將記憶改造成了一首詩,一首家的、節日的篇章。

你好,我的春節,我的家。